乔黛染收回眼神,重又看着沉睡中的倪寒。温柔的,伤感的,悲恸的,却又不愿失去希望的。

    解莉踩着高跟鞋,努力放轻脚步,走进病房……看着倪寒枯叶般毫无生气的脸庞,解莉眼睛发酸地直想哭。

    “我本以为,你会更早来看他。”乔黛染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却少了一丝咄咄逼人。

    “我也以为,你会直接让我滚。”解莉冷笑。

    “我让你滚,你也不见得真的就‘滚’。”

    “那是。”

    解莉在距离倪寒一米的地方,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看着倪寒……许久,解莉才开口。

    “从小,我就喜欢倪哥哥,毫不掩饰地喜欢倪哥哥。我真的以为,我会嫁给倪哥哥,成为倪哥哥的妻子……直到你出现。”

    乔黛染看向解莉,木木的,没有表情,就只是看着。

    解莉无视乔黛染,只管注视倪。深情的,不甘的,悲伤的。

    “我实在不明白,倪哥哥为什么会喜欢你……”解莉看向乔黛染,轻蔑的,不屑的,“你看看你,你有什么好的?年纪比我大,学历比我差,结过婚又离过婚,不见得有多美,除了脾气特别差之外没有任何过人之处……”

    乔黛染居然没有反驳,解莉多少有些惊讶。

    解莉收回视线,又再注视倪寒……沉睡中的倪寒,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倪寒。

    解莉自嘲地笑了笑,喃喃:“我什么都比你好,你什么都比我差,可是……倪哥哥就是喜欢你,而且倪哥哥只喜欢你一个。我何尝不知,这种找不到原因的爱,才最是致命。或者,这就是所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讨厌这种‘情不知所起’,我也嫉恨倪哥哥对你‘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乔黛染仍是沉默。

    解莉瞪大眼睛,抬眼看向天花板,任由眼泪挂在眼眶,却不让它们落下。

    乔黛染仍是沉默。

    解莉咬了咬唇,不屑地说:“为什么不说话?不会是因为,珠宝秀当日,我没有把红玉紫曼罗金钗交给弥西,你就以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后来,发现,红玉紫曼罗金钗的钗头尖尖,涂了不知名的剧毒。如果被那金钗尖尖刺伤或者接触伤口……必死无疑。

    乔黛染没有说话。

    解莉冷笑了一声,“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要救你。我根本就不在意你的死活。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看见倪哥哥伤心。”解莉也不至于狠毒地想要杀死一个人。

    “我知道。”

    “你知道?”解莉唾弃,“你知道个屁!乔黛染,我恨你!如果你没有出现,倪哥哥就是我的!正因为你出现了,这辈子,倪哥哥都不会喜欢我了!”

    “你知道就好。”

    “我真的很讨厌你!”解莉瞪着乔黛染,两个女人的视线如同剑刃撞在一起。

    “谁不是呢。”乔黛染冷冷地笑。

    “真恨不得把你的脸撕碎!”

    “你就是特意跑来,跟我说,你讨厌我?”

    “才不是。”解莉一脸“你不配”,“我是来……跟倪哥哥道别的。”

    “道别?”乔黛染有点愕然。

    “我要出国留学了。”

    “你不是才刚留学归来吗?”

    “我根本就不喜欢珠宝设计,我在珠宝设计方面根本就没有天分。是妈咪坚持让我学珠宝设计,所以我才学的……”提起苏梦,解莉满心伤感。

    “你这次留学,学什么?”

    “我一直都喜欢服装设计……爹地也同意了……明天,我就出发。”

    “我以为,你会等倪寒醒来。”

    “等倪哥哥醒来?”解莉笑了,“等倪哥哥醒来……你认为,我还舍得离开吗?”

    而且……

    纵使倪哥哥醒来,倪哥哥也不是她解莉的。

    既然注定得不到倪哥哥,解莉不想再苦苦纠缠……解莉害怕,如果继续纠缠,她就会跟苏梦一样,执迷不悔,不知悔改,最终把自己逼上不归路。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祝你,一路顺风。”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再回来纠缠倪寒。

    “我坐飞机出行,你祝我‘一路顺风’?你能不这么恶毒吗?”

    “那我就祝你早日找到爱你的、你也爱的男人。”其实,乔黛染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坐飞机不能“一路顺风”……随便啦。

    “你当然希望我早日找别的男人了。因为,那样,我就不会再回来跟你抢倪哥哥了!”

    “我们可能真的是姐妹。”乔黛染嘲弄,“你太懂我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

    “我也没有要认你这样的妹妹。”

    谁都不服输。

    “要说的说完了,倪寒你也见过了,你还不走?”乔黛染说。

    “当然走。”解莉咬了咬唇,用力呼了一口气,瞪着乔黛染,“我警告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倪哥哥!一定要让倪哥哥醒过来!倪哥哥醒过来之后,你一定要收一收你的坏脾气,好好对他!如果我知道你对他不好,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不劳你费心。”

    “最好是!”

    解莉再次看向倪寒……真有冲动过去抱抱他,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抱。

    “休想碰他一根汗毛。”乔黛染把解莉的冲动扼杀在眼底,“如果你敢碰倪寒一根汗毛,我就把你的毛全都拔光!”

    解莉瞪了一眼乔黛染,心想:算了……倪哥哥根本就不稀罕我的拥抱……倪哥哥根本就不喜欢我……放手吧……如果不放手……我可能就是下一个妈咪了。

    解莉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眼泪锁上。转身。离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酸涩的眼泪决堤般,冲垮了她的脸。

    叶心仪跟满脸眼泪的解莉擦身而过,吓得是马上冲进病房看看乔黛染有没有事……

    幸亏没事!

    叶心仪用力地拍了拍她脆弱的小心脏,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没有心脏病的她都要吓出心脏病了。

    只见。

    乔黛染双手握住倪寒的手,附身,在倪寒的耳边轻声说:“好吧,让你再睡一晚吧……答应我,明天就起床,好吗?”

    倪寒沉沉地睡着,仿若睡王子。

    乔黛染轻轻地枕着倪寒的胸膛,静听倪寒不紧不慢的心跳声——这是倪寒活着的证明——乔黛染轻声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倪寒,我们明天见。”

    ……

    ……

    他在紫瑶宫外,等了整整一晚。

    终见黛染走出紫瑶宫。

    为怕巡逻的士兵发现,他把黛染拉进紫曼罗丛中,拉起玄色披风挡住他俩。

    侍卫走远。

    他松开黛染,后退一步。

    “你和萨释上师……”

    凉风吹过。

    几片无香的红杏随风零落。

    黛染始终心虚地低垂着脑袋。

    “以后……小心一点。”

    他走了。

    没有跟任何人告别,直接跨上汗血宝马,策马扬鞭,玩命般奔出萨释王宫……

    黛染居然跟萨释上师……

    这是在玩火。

    萨释国种族等级极度森严,曼罗门只能娶曼罗门,索罗门只可以嫁索罗门,各种种族之间绝对不容通婚。若是哪对被爱迷去心窍的男女不顾一切地结合了,这对男女就会被贬成贱民,被驱逐到鸟不拉屎的荒芜之地,终日和烈日黄沙作伴。

    环境恶劣。

    食不果腹。

    不出数月,这些贱民就会被摧残得仅剩皮包骨。无论如何挣扎,结局终将是暴尸荒野。

    虽然萨释上师来自曼罗门,可是,萨释上师不可婚嫁……若萨释上师与黛染之事被揭发……那该如何?

    不行。

    他一定要想办法!

    ……

    ……

    历时数月。

    终于建成。

    走进地下宫殿……虽然无法跟萨释王宫的宫殿相比,但是,能在数月之内,在荒芜之地挖掘建成这地下宫殿,已是不错……总比他日事发,要黛染在地面风餐露宿强百倍。

    走到寝室内。

    那里摆放着他为黛染准备的衣衫首饰——

    曼罗绮云裙,蔓藤赤金红玛瑙步摇、烧玉点翠流苏,白玉菱花耳坠、双凤双飞双扣镯、明珠红翡项链……数不胜数。

    她穿戴过的所有衣衫首饰,他都记得。这些,都是他命人重新制作的。

    还有。

    红玉紫曼罗金钗。

    他手执红玉紫曼罗金钗,笑了……她十四岁生日之时,他曾送黛染一模一样的红玉紫曼罗金钗……那时候,她的笑容,他永远都记得。

    纵使。

    黛染变了。

    他与她之间的回忆,谁都无法改变。

    他回忆中的黛染,谁都无法抢走。

    “二王子。”副将海疆出言提醒,“荒芜之地危机暗涌,不宜久留。即将日落,需得马上动身回营了。”

    “嗯。”他——离寒——转身,看向海疆,把红玉紫曼罗金钗放回原位,“海疆。”

    “小人在。”

    “地下宫殿之事,我不愿他人知晓。”

    “小人明白。”

    这是离寒给他最深爱的女子,秘密建造的秘密宫殿。

    ……

    ……

    潇阳城门终是抵不过乾军的强攻。

    被破。

    一时之间,城门大开。

    千万乾军踏雨冲进潇阳。

    他把秘密宫殿的地图连同钥匙,交给海疆。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黛染安全护送到秘密宫殿。”

    “二王子!”海疆不敢接过,“敌强我弱,二王子何不亲自护送黛染公主,与黛染公主一同在秘密宫殿生活?二王子放心,我等必定拼尽全力,为二王子争取时间,好让二王子安全到达……”

    “不必了。”离寒摇头。

    “为什么……”海疆不懂!

    “军令如山。”

    “小人领命!”

    他手执佩剑,走出军营,迎向如潮乾军……如今的黛染,爱的已经不是他……他只愿拼尽全力,为黛染争取更多的时间,好让黛染安然无恙地去到秘密宫殿。

    ……

    ……

    “离寒!!!”

    是她?

    隔着腥风血雨,他看到那狼狈不堪的女子……

    是黛染……

    不是她……

    “快走!”

    他的大吼,划破天际。

    “快走!”

    在他的吼声中,海疆强硬地将黛染推上马车。

    无情冷箭,穿越腥风血雨,狠狠地插进了他的盔甲……乌血,从他的嘴角流下……身中多箭,自知命不久矣。

    他何尝不知,萨释根本不是大乾的对手。

    以卵击石。

    螳臂当车。

    无非是为了给她争取更多的保障,如此而已。

    身负重伤。

    蚀骨焚心。

    他却不敢轻易倒下……

    他是萨释国的二王子!

    他是萨军的精神支柱!

    强忍蚀骨之痛。

    他一把夺过乾军手中的长矛,将夺来的长矛飞插进身后血水纵横的土地。

    背靠长矛。

    手举长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今日,我离寒定要带领萨释战士守卫萨释河山!若潇山被破,我离寒定不偷生!望一众萨释战士能与我同仇敌忾,保护萨释河山!”

    “保护萨释河山!”

    “保护萨释河山!”

    萨军慷慨激昂地呐喊着,高举兵刃与乾军混战厮杀。

    冷箭已然深入骨髓,他却始终不愿屈服倒下……一群乾军手执长矛冲向他……他还来不及挥剑,数根长矛便直直刺破他的盔甲,插进他的血肉之驱。

    挫骨剧痛。

    吞噬着他。

    耳边响起黛染撕心裂肺的哭喊。

    “离寒,你不能死!我还有话想跟你说……离寒!离寒!”

    他多想倾听黛染想说什么。

    他多想再见她一面……

    他多想再为她唱首摇篮曲……

    他多想再为她轻抚额前的散发……

    他多想能够保护她一辈子……

    然而……

    不能了……

    他已经许久没见她了……

    眼前的人,是黛染,却不是他的黛染。

    他知道。

    忘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那个人。

    不是他的黛染。

    不是他爱着的黛染。

    可是……

    万一……

    他的黛染还会回来呢?

    如果……

    他的黛染回来……

    她将会面对什么局面?

    希望。

    他的黛染回来后,不要过得太苦。

    他甚至希望。

    他的黛染不要回来了。

    他希望。

    他的黛染能在没有战争的世界,平平安安地生活。

    他的黛染……

    脾气不好。

    刁蛮任性。

    却只有她,能走进他的心,温暖他的心。

    调皮可爱。

    刁钻古怪。

    笑起来如天上灿星,偶尔落泪会让他揪心不已;执拗地牵着他的手练字,硬是把自己练成左撇子;坚持给他绣香囊,把十根手指弄伤却毫不在意……从小到大,他们之间有无数的回忆。

    他真的很想她。

    他真的很想他的黛染。

    身体渐渐失去了痛觉。

    思念的痛却无法摆脱。

    他努力撑大眼睛,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那位黛染正在马车上,奔向秘密宫殿……希望那位黛染可以安全到达……那样……若哪日……他的黛染回来了,也不至于太苦。

    他的黛染……

    思念。

    他的黛染……

    无法磨灭的爱。

    他的黛染……

    永恒的爱。

    今生无缘。

    惟愿。

    下辈子,还能遇见。

    惟愿。

    下辈子,能跟她相爱相守。

    他的黛染……

    不曾闭眼。

    他的眼睛却永远地失去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