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皇宫整体并不算大,但是,殿宇却不算小,延庆殿作为皇帝的日常起居之所,自然殿阁众多。

    前殿之外,有数个小隔间,称为殿庐,用作朝臣候见及日常值宿。

    一众宰执大臣领命之后,便在内侍的带领下起身去到殿庐当中,准备草拟正式的制书。

    刘娥命人将赵恒的遗体安置到后殿之后,便带着赵祯一起,来到了距离殿庐最近的前殿当中,等待宰执大臣呈上拟好的遗制。

    略显空荡的前殿当中,最中间的位置空着,刘娥坐在旁边稍小的座上,赵祯则是站着,侍立在她的身侧。

    二人都没有开口说话,让殿中显得有些沉默。

    当然,现在的场景下,他们两人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没了爹,说什么显然都不太合适。

    刘娥没有心情说话,赵祯也在慢慢梳理自己当前的状况。

    如今的他,自我认知是一个现代人,但是,身体却是十二岁的少年赵祯。

    拥有着原身所有的记忆,脑子里却又像是有一张张影片一样,存在着赵祯此后几十年的经历。

    虽然这份记忆繁杂不堪,暂时赵祯不敢触碰,但它的的确确存在。

    这种状况,不得不说是古怪之极。

    但不管他到底是现代人穿越,还是死后的宋仁宗重生,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终归他来到了这个时代,一切已成定局。

    一念至此,赵祯不由有些后悔。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自己当初就该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才对,不然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文不成理不就的。

    作为一个大学毕业数年的社畜文科生,国家辛辛苦苦培养他在初高中学的那点物理化学知识,早就在高考前的文史题海战术当中,被无情的扫出了脑子。

    现在的他,连基本的化学反应和物理定律都背不出来,更不要提穿越者必备的水泥,炼钢,黑火药这三大法宝了。

    这几样东西,别说造出来,原材料是什么他都不知道。

    所以,依靠狂点科技树大杀四方这条路,在他这算是彻底废了。

    至于农业……嗯,对他这么一个城市里长大,连农田都没见过几次的现代人来说。

    大米,大豆他能分的清楚,但是,没脱壳的水稻和麦子放在他面前,估计他有一半的概率都会选错,更别说是种了。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穿越者一般还有一个必备技能,就是对历史大势的了解和把握。

    可惜的是,他虽然高中学文科,但大学专业也不是学宋史的。

    所以,他对宋朝历史的了解,也就仅止于高中课本而已。

    而且,最关键的是……谁家好人考完试还看书啊!

    作为一个多年前就把高中课本扔到犄角旮旯的人,赵祯现在能记住的关于宋朝的,无非也就是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积贫积弱,冗官冗员冗费这么几个关键词。

    除此之外,陈桥兵变,澶渊之盟,王安石变法,靖康之难这些著名的历史事件他也知道。

    再有就是那折磨死人的唐宋八大家,嗯,范仲淹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记得……

    可问题是,这没有丁点用啊!

    谁能告诉他,丁谓是谁,好的坏的?

    曹利用是谁,有什么事迹?还有冯拯,王曾,任中正,钱惟演,张士逊这些人,又是哪位?

    ……

    说白了,北宋一百六十七年国祚,落在历史长河当中,也不过就是薄薄的几页而已。

    如今这些高不可攀的权臣显贵,显赫世家,在后世的记录当中,连被提起名字,都是一种奢望。

    轻轻的叹了口气,赵祯忽然变得有些沮丧……

    他就是一个最普通,最普通的平凡人而已,和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的上学,高考,毕业,工作……终日为生计而奔波劳碌。

    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他最终将汇入时代的长河中,伴随着生命的消逝,成为只被某几个人记得的过去。

    然而如今,这样一个平凡人,被突然卷进历史的漩涡当中,他第一时间感到的不是兴奋,而是惶恐和无力。

    不过,也只是片刻,他就重新打起了精神,努力从这种情绪当中挣脱出来。

    毕竟再怎么说,他也算是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眼界。

    虽然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既来之则安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更何况,虽然搞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是至少,他脑子里还有赵祯此后数十年的记忆。

    即便是因为其太过庞大,让他暂时不太敢触碰,可有它在,也总能让他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局当中多几分底气。

    勉强理清了思绪之后,赵祯便试着将精力放到了眼前的局面之上。

    目前看来,他这个开局还算不错。

    作为刚死了爹的皇太子,下一步等着他的,就是大宋朝的至尊宝座。

    当然,如果不是大宋这个谁都打不过的朝代的话,就更好了。

    只不过……

    赵祯抬头看了一眼用手撑着额头,正在闭目养神的刘娥,心中又是一阵苦笑。

    就算是书上没讲过,但是,这位刘太后的名声,他多多少少也是听到过的。

    历史上唯一一个从歌女变成皇太后的传奇人物……

    虽未像武则天一样称帝,可却实实在在的垂帘称制,压制了赵祯这个正牌皇帝足足十年。

    甚至在临死之前,她还穿上了只有皇帝才能穿的衮袍,进到赵家的太庙当中,行了皇帝才能行的祭祀之礼。

    刚刚,虽然只是短短的片刻,但刘娥在赵恒去世之后的冷静和决断,还有在一众大臣面前毫不掩饰的凌厉气势,都更让赵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绝对是一位厉害人物!

    所以,哪怕是接下来即将继位为君,可头顶上有刘娥这样的人压着,他之后的日子,也只怕未必会好过。

    这般想着,安静的延庆殿中,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赵祯抬眼看过去,却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走了进来。

    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宋朝没有太监这个官职。

    对于这些宦官内侍,上位者一般直呼其名。

    其他情况下,通用的称呼是内人,若有品级的话,便和外朝一般,以官职相称。

    眼前的这位,名叫雷允恭,官至入内押班,所以更准确的称呼,应该叫雷押班。

    刘娥手下得力的宦官有很多,但是,大多都在各处有差事。

    雷允恭虽然不是其中官职最高的,可却是日常跟在刘娥身边,最受信任的两个宦官之一。

    听到脚步声,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刘娥也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撑着额头,但是身上却弥漫出一股淡淡的威严气息,问道。

    “时候过去不短了,遗制还未拟好吗?”

    赵祯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案上的香炉,却见上头的檀香,的确已经燃尽了一大半。

    外头的这些宰执大臣们,都是科举出身,拟定制书对于他们来说,更是做熟了的事。

    遗制虽然紧要,但过去这般时间还未呈上,的确是有些不寻常。

    看来,刘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派了人前去询问。

    面对刘娥的询问,雷允恭拱手行礼,随后道。

    “回圣人,臣去探问过了,诸位宰执拟制时,对其中有些地方生了分歧,丁相公和王参政争执了起来,所以才耽搁了些时间。”

    “争执?”

    刘娥秀眉微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口气当中隐隐带着一丝不满。

    但也只是片刻,她的脸色就平静下来,坐直了身子,吩咐道。

    “仔细说来!”

    和刘娥一样,听到雷允恭说外头的宰执大臣们起了争执,赵祯心中也有些意外。

    还是那句话,遗诏而已,无非就是把皇帝临终前说的这些话,用雅训哀婉的措辞写好,最多就是加一些赞颂生前功绩的话进去罢了。

    这有什么可争执的吗?

    然而事实偏偏就是如此……

    得了吩咐之后,雷允恭很快便开口,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而赵祯也在他的叙述当中,慢慢将殿庐中发生的事情还原了出来。

    且说一众宰执大臣送走了皇后和太子之后,便一同来到殿旁的小屋当中草拟制书。

    唐制,中书省负责草制,门下省负责审核,尚书省负责承旨施行。

    入宋以后,三省虚置,中枢机构转移到中书门下,也即唐时的政事堂,这种情况下,草制之事一般情况下由翰林学士负责。

    但是,遗诏和普通的制书不同。

    因先帝已逝,新帝未立,所以皇权处于暂时性的空缺当中,无法像普通制书拟定的过程当中以皇权予以核准。

    这种情况下,对于制书内容的书写,自然要慎之又慎,由宰执大臣亲自进行,是最合适的。

    当然,具体由谁来执笔,也并不是随意而定的事。

    首先,枢密使和枢密副使负责军政,肯定是没有资格上手的,又因宰相一般负责最终的审核,所以,也不宜亲自执笔。

    所以,书写制书的责任,就落在了两个参知政事任中正和王曾的身上。

    草制之事,寻常时候算是一种权力,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其实更多的是压力。

    要知道,遗诏上书写的每一句话,都需要所有宰执大臣达成一致,并最终一起签名,方算是终稿,可以呈送入宫。

    缺了任何一个人,制书都是无效的。

    这种情况下,书写之人辗转腾挪的空间很小,反而会因措辞的问题,受到其他辅臣的质疑。

    所以,理所当然的,执笔的责任落在了相对年轻的王曾身上。

    一般来说,遗制的内容,分成三个部分。

    首先是对大行皇帝生平的梳理,其次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传位和辅政的事宜,最后一部分,是对丧仪的安排。

    确定了执笔之人以后,一众宰执大臣分别落座,便开始逐字逐句的商议遗诏该如何写。

    前面的部分,稍有争议,但是总的来说,还算顺利,直到写到传位和辅政事宜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大行皇帝有言,太子殿下尚在冲年,适临庶务,虽于柩前继位,但保兹皇绪之事,当属于母仪,既是如此,何必称权?”

    殿庐之中,丁谓看着面前王曾写下的‘军国事权兼取皇太后处分’几个字,眉头皱起,对众人开口道。

    “本相以为,可去权字,书军国事兼取皇太后处分即可。”

    说完之后,他环顾四周,目光从在场众人的脸上依次掠过,霸道之意尽显。

    殿庐之中的气氛有些沉默。

    丁谓此人,身兼首相,次相二职,又是刘娥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因此行事素来专横。

    权之一字,在宋制当中极为常见,其意取姑且,暂代之意,用在此处,亦是如此。

    加上权字,意味着皇太后暂代君权。

    去掉权字,则意味着,以遗诏的形式,赋予皇太后处分国事的正式权力。

    这一点,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但面对丁谓威胁的目光,在场众人虽皆为宰执,也不由有些默然。

    见此状况,丁谓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转身对着王曾道。

    “诸宰执皆无他言,可去权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