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赵祯顿时后背便一阵发凉。

    他转回身,抬头看着刘娥,却见对方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同样看着他。

    于是,赵祯只得僵着身子,拱手道。

    “谢大娘娘。”

    随后,在刘娥微微颔首中,慢慢退出了承明殿。

    回崇徽殿的一路,赵祯坐在肩舆上,眉头都死死的锁着。

    实在是刘娥最后的那句话,太具有震慑力了。

    应该说,这件事到此就算暂时告一段落,根本不用派人专门给赵祯禀告进度。

    但是,刘娥还是这么说了。

    让人禀报进度只是个托词,真正的重点,在前面这句‘也算因官家而起’。

    这句话如果简单理解,可以认为是因为赵祯召见了邢中和,所以引出了皇陵一事。

    但是,如果往深了去想,很有可能意味着,刘娥早就洞悉了赵祯在这整件事情当中所起的作用。

    坦诚的说,赵祯并没有想要隐瞒他所做的事,其实也隐瞒不了……为了能够顺利召邢中和觐见,赵祯写了手书给张景宗。

    作为刘娥的亲信,之后他肯定会将这份手书交给刘娥,到那个时候,赵祯在这件事中的作用,也自然会被刘娥知晓。

    所以,赵祯并不怕刘娥知道他起的作用。

    毕竟,他早就预想过刘娥会知道,也正因于此,他才在揭开此事前做了诸多铺垫,以合理化自己的举动。

    所以,被刘娥知晓他的举动不可怕。

    可怕的是,刘娥早就猜到了一切,但是,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表露出来分毫!

    这意味着,她在观察赵祯。

    又或者是说,是在试探,试探赵祯到底想要什么。

    如今回想起来,刘娥当时的暴怒,的确是真情流露,不过,到那般几乎像是失去理智的程度,还是多少有几分刻意的味道。

    怪不得,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刘娥就开始和赵祯‘讨论’起丁谓的继任者。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时候,刘娥只怕已经在疑心,赵祯是想借此机会干预中书了。

    轻轻的吐了一口气,赵祯的心中一阵后怕。

    幸亏他本就没有这个心思,所以,在谈及王钦若时,他的评价还算公正。

    甚至于,在后来,刘娥隐隐表露出,她可能会为了继续强有力的控制中书,而放过丁谓的态度时,他也忍住了没有开口。

    如今想来,假设他当时真的做了什么的话,那么,只怕才真正是会引起刘娥的警惕,进而让丁谓逃过一劫。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娥最后的那句话,也算是个好消息。

    因为,这句话更像是带着一丝警告的提醒,就仿佛在告诉赵祯。

    她看出了赵祯的小聪明,让赵祯以后不要再试图用这种法子来糊弄她。

    这其实也反过来证明,赵祯的表现,让刘娥打消了原本的疑虑。

    不然的话,她一定会把自己早就猜到一切这种状况给隐藏起来,继续暗中观察和试探。

    想明白了这些,赵祯脸上不由浮起一丝苦笑。

    再次感叹天家关系的复杂。

    他和刘娥,既是母子,也是掌权的皇太后和未来必会从她手中拿走权力的小皇帝。

    亲情和权力交织在他们之间,二者兼有,但同时也皆不可忽视每一个的作用。

    赵祯自觉他已经在努力适应这种关系,但是,还是很难拿捏的准其中的分寸。

    每当他将刘娥当做一个政治对手来对待和防备的时候,最后的结果却会告诉他,他们是母子,不能也不会冰冷的只讲利益关系。

    但是,当他真正把刘娥当成母亲来对待,放松戒备一致对外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却又一次次的提醒他,对方是一个对权力时刻保持着敏感的政治家,不能掉以轻心,

    皇家政治啊,真是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不出意外的是,随着丁谓在府‘养病’,朝中纷纷起了不少的流言。

    毕竟,以丁谓平素的作风和品性,朝中对他不满和不齿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再加上礼仪院,司天监等相关的部门,都开始重新选定吉日,消息自然也就逐渐的泄露了出去。

    很快,朝中上下便知道皇陵出事了。

    于是,一时之间,京中议论纷纷,递到中书询问状况的札子,也多到不知凡几。

    对于这些札子,一般情况下,中书可以自行处置,不必上禀。

    但是,冯拯就像是赌气一般,每日都要往宫中送一些,仿佛在向刘娥证明……你看,我就说吧,应该交给朝廷大臣来查,不然议论早就平息了。

    对此,刘娥的态度也很明确。

    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平,凡是询问状况的札子,她都只是扫上一眼,批都不批,就让人丢给赵祯。

    于是,赵祯登基之后,总算是第一次体验到了批奏札的感觉。

    和刘娥不一样的是,赵祯才不惯着这帮大臣。

    不管他们奏札里怎么询问,他永远就只有三个大字。

    知道了……

    于是,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赵祯的书法水平突飞猛进,光说这三个字,一手飞白体写的漂亮的很。

    拿起奏札,吹了吹上头未干的墨迹,赵祯欣赏着自己的字,心中不由感叹道。

    我大清别的不行,但是糊弄大臣的手段,当真是好用。

    这个时候,刘从愿走了进来,禀道。

    “官家,张都知到了。”

    于是,赵祯点了点头,端正仪态,道。

    “让他进来吧……”

    虽然说刘娥最初没想派张景宗亲自去查这桩案子,但是,毕竟赵祯已经在冯拯等人面前开口说了。

    为了小官家的威信,刘娥倒是也顺水推舟的把张景宗派了出去。

    而这位张都知也的确按照刘娥的吩咐,隔一日便来禀报一次调查的进展。

    “……禀官家,昨日杨怀玉奉命,查抄了雷允恭的府邸,从里头抄没出了金七千四百两、银五千二百一十两、锦帛两千八百匹、珠四万三千六百颗、玉九十六两。”

    “其中,有金三千一百一十两,银四千六百三十两带有库银钤记,除此之外,还抄没出了一条本应陪葬于先皇陵寝的犀带和七十两药金,另有三条玉带,经核查,乃官家登基后,太后赏赐宰执大臣时,被雷允恭私扣。”

    “这是清单,请官家过目。”

    说着话,张景宗从袖中拿出一份单子,递了过来。

    赵祯打眼一瞧,心中也不由一惊。

    历史上的仁宗这个时候正在好好读书,对这种事情并不关心,所以,他脑中的记忆里,只知道雷允恭同时犯了贪渎罪,却不知道具体贪渎了多少。

    如今看到这份清单,他才知道,雷允恭有多么大胆。

    私盗皇家库银,偷拿先皇陪葬品,甚至连刘娥赏赐给宰执大臣的东西都敢克扣,可见他平素肆无忌惮到了何种程度。

    怪不得敢擅自移动皇堂……实在是之前做过大胆的事情太多,次次都安然无事,让他觉得这些风险都不算什么了吧?

    摇了摇头,将清单折好,让人送回张景宗面前,赵祯开口道。

    “查到这,这桩案子应该差不多了吧?可还有别的?”

    张景宗躬了躬身子,道。

    “雷允恭最大的罪过,是擅移皇堂于绝地,这一点已经核证无疑。”

    “杨押班亲自带着人去详细探查过,确认新皇堂如若继续营建,必定会长久渗水,即便最终不会崩塌,经年累月,也会将地宫淹没。”

    “再加上其他的这些罪状,雷允恭的死罪,怕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不过,此人的罪状虽然都查的差不多了,但是,还有一些涉及他人的,需要仔细核查,所以才拖延到了现在。”

    话音落下,赵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仅仅是为了雷允恭的下场,更是因为,跟张景宗这种真正有脑子的大珰交流,着实是省心。

    他就漏了个口风,对方立刻就意识到,他想知道的是什么。

    于是,他顺着这个话头,便问道。

    “还有什么事?”

    张景宗又躬了躬身子,似乎是略有迟疑的开口道。

    “回官家,是关于……宰相丁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