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街静悄悄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像是流淌的溪水,宁谧又清澈。

    陈迹站在门里默然无语,外面的云羊也不催促,两人一门之隔,就这么安静的站着。

    陈迹沉思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吱呀一声缓缓拉开了门:“云羊大人,什么事?”

    门外,云羊一袭黑衣,衣服穿在他身上妥帖的犹如刚刚熨烫过,头发整整齐齐以发簪拢在头顶,宛如戏曲里常常出现的年少公子。

    两人隔着太平医馆高高的门槛,云羊笑着问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陈迹摇摇头:“医馆里面也没喝茶的地方,咱们要不就在门口聊吧。”

    “咦?”云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陈迹:“你不知道我是密谍司的人?难道姚太医没给你说吗。”

    “说了。”

    云羊收敛起笑容,淡然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密谍司说要去别人家里坐坐的时候,还没人敢拒绝,你不害怕我吗?”

    说罢,他一脚跨入门槛,旁若无人的从陈迹身边经过,往医馆内走去。

    “怕,”陈迹转身,诚恳承认:“但我说在门口聊,是因为我知道你很着急,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哦?”云羊背着双手,一边打量着医馆,一边好奇问道:“我为什么着急?”

    陈迹站在门口,看向云羊的背影:“你们抓了刘家的人,导致刘家老太爷气厥,时日无多。刘家当朝阁老、吏部尚书正赶回洛城,你们一定很着急吧。”

    云羊笑了起来:“凭姚太医被刘家请走诊病这一个信息,你就敢笃定我现在的处境?我此次来是奉了内相大人的旨意,即便是刘家又如何。现在我怀疑你是景朝谍探,跟我走一遭內狱吧。”

    陈迹靠在门框上:“云羊大人,你我不如开诚布公吧。如果你真是来抓我进內狱的,何必亲自来呢,派两个人过来就好了。”

    云羊转身直勾勾的看着陈迹,观察着陈迹那坚定的表情:“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应该也知道今晚姚太医不在,我想杀你甚至不需要找理由,你怎么敢和我摊牌?”

    陈迹之所以摊牌……正如云羊对周成义所说:当你看见密谍司的时候,已经没有选择了。

    要么合作,要么死。

    只是,他还有另外的想法。

    云羊见陈迹不说话,便慢条斯理道:“既然你是聪明人,那你便猜猜我为何而来,如果猜对,证明你还有价值。”

    陈迹说道:“人人都说密谍司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可这权力也有个前提,那就是你们得斩对人。”

    云羊挑挑眉毛:“继续说。”

    陈迹皱眉分析道:“能让云羊大人深更半夜跑来找我的事情不多,无非就是你们抓人之后却没找到证据钉死他们。如今刘家老太爷性命垂危,你们如果找不到证据来证明你们抓人是正确的,恐怕要被内相大人推出去当替罪羊了。”

    “很好!”云羊鼓起掌来,直接开诚布公:“皎兔按照你给的线索去搜查了洛城内二十二家宣纸铺,最终找到两家宣纸与周成义府中的一样,而且背后还都是刘家的生意。但是,我们没能在宣纸铺里找到其他的证据。”

    陈迹快速问道:“有没有用醋刷一遍所有宣纸?”

    “有,但是没有出现任何字。”

    陈迹疑惑:“既然没有证据,你们为何敢直接抓人?”

    云羊拂袖冷笑:“我密谍司抓景朝谍探向来是有杀错、不放过,放过一个谍探,前线就可能死一百个将士,甚至更多。三年前,秋粮由大运河转运北方,就因为负责押运粮草的军队里有个谍探,便火烧我宁朝两千四百石粮草,够一千名前线将士人嚼马用一个月,你说这后果严重不严重?”

    “但你们没想到刘老太爷会被气死,若没有他这一茬,几个年轻子弟抓了也就抓了,对吗?”

    云羊脸上第一次出现无奈的表情:“谁能想到这老头命跟纸一样薄?如今皎兔还在与刘家周旋,我们得去寻找证据。”

    陈迹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云羊当先跨过门槛往外走去:“现在!”

    “稍等一下。”

    “嗯?”

    陈迹没有动弹,只是认真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

    ……

    云羊站定转身,他站在安西街的月光下,似笑非笑的看着医馆内的陈迹:“你敢和我讲条件?”

    陈迹没有因为对方的权势而卑微,只是诚恳说道:“云羊大人,你和皎兔如今身陷困局,这本与我没什么关系,但我出手帮忙了,理应有一些报酬。你就当我是漕运码头上的工人,收钱干活就好了。”

    云羊笑了,他往前几步,拂手将一枚银针刺在陈迹胸口,银针细如牛毛,须在月光下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刹那间,陈迹脖颈上青筋暴跳,胸口传来疼痛难忍之感,几乎疼痛到休克。

    云羊声音渐冷:“我密谍司从不与人讨价还价。”

    陈迹扶着医馆门框喘息道:“总要有例外的。”

    云羊反问:“凭什么,你以为此事非你不可?”

    陈迹忽然扶着门框站直了身子,直视着云羊的眼睛:“对,非我不可。”

    世界寂静了。

    仿佛有庞大的气压降临在安西街上,将这里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

    陈迹继续说道:“如果不是非我不可,云羊大人也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之时,来找我这么一个无名小辈。”

    密谍司里有没有抓捕谍探的高手?肯定有。

    但云羊也曾说过他们是被临时调来洛城的,而且以云羊皎兔两人作风,他们并不像是专门抓捕谍探的人,更像是……杀手。

    抓捕周成义当天,云羊与皎兔都没表现出反间谍的能力,反而杀人手段极其隐秘且决绝。

    如今,两人被临时委以重任,却捅了天大的篓子。

    他们需要有人帮忙善后……需要一个聪明人。

    云羊眼睛微眯:“就算我这次需要你的帮助,你就不怕我事后找你麻烦?我建议你跟我说的每句话都要仔细斟酌,不然会是你承受不起的后果。”

    陈迹说道:“云羊大人想必以后还要和很多谍探打交道,有谍探在的地方就有功劳,我帮你赚到功劳,你怎么会找我麻烦呢?”

    “咦,”云羊眼睛一亮。

    陈迹说的那么多话里,只有这一次是真的吸引到他了!

    “你觉得你能帮我赚到功劳?”云羊反问。

    陈迹道:“周成义府上的明矾便是我找到的。”

    “这个功劳并不大,”云羊摇头。

    陈迹也摇头:“不,我说的功劳不是周成义,而是我……不,是云羊大人你破获了景朝军情司书写密信的方式。密谍司过去抓捕谍探、搜查家宅,漏掉了这筛查密信的方式,也就漏掉了许多信息。如今以此方法倒查一遍,说不定会在他们家宅中有意外之喜。”

    云羊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多:“对啊!这次可叫内相知道,我与皎兔……”

    他撇了陈迹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云羊权衡片刻:“你想要什么样的好处?”

    陈迹道:“权,我要密谍司的官职。”

    云羊没好气道:“你当我是内相呢,密谍司乃司礼监麾下最有权柄的衙门,做的又是最隐秘的事情,想进来必须由主刑司审查三代报给内相,其他人都做不得主!”

    陈迹道:“那就要钱。”

    他原本也没打算真的要权,但一个人想要什么的时候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意图,先狮子大开口再说。

    云羊见陈迹不要官职,便松了口气:“你要多少钱?”

    “两千两白银。”

    “什么?!”

    陈迹问道:“不能给吗?”

    云羊挠了挠头皮:“你知不知道我一年俸禄才三十六两白银,结果你开口就要两千两?!你再这么离谱,看我扎不扎你就完事了!”

    “密谍司难道只靠俸禄生活吗?”陈迹不信。

    云羊思考片刻,收起自己被“功劳”影响的心态,不容置疑的说道:“每次为我挣得功劳,便给你五十两银子。”

    “云羊大人这么大的人物,出手只有五十两?”

    “只有五十两?五十两够你去西市买二十个婢女了!今日时间紧迫,皎兔那边不知道还能拖延多久,若你再拖延下去,我必杀你。最后问你一次,五十两,要不要?”

    “要!”

    云羊转身就走:“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你也只有三个时辰。”

    “云羊大人现在打算去哪找证据?”

    “带你去宣纸铺,也许你能在那找到什么!”

    陈迹摇头拒绝:“不去宣纸铺,我们去周成义的府上。”

    云羊皱起眉头:“你上次不是已经将明矾找出来了吗?那还有什么。”

    陈迹沉默不语。

    云羊瞬间反应过来:“等等,你上次在周成义府上一定还发现了其他线索,但你瞒着没有告诉我和皎兔!”

    “我也是为了自保留点底牌罢了,请云羊大人见谅,”陈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束手就擒的人,杀人时,哪怕腰上扎着刀子,也要生生从仇人脖子上咬下一块肉来。

    “嘶!”云羊倒吸一口凉气:“我越来越觉得你像景朝谍探了怎么办?”

    “景朝谍探会帮大人你抓谍探吗?”

    云羊将两根手指压在舌头上,吹出一记清亮的口哨,安西街拐角处奔出一匹骏马来。

    他翻身上马,将陈迹拉到自己背后坐下:“坐稳!”

    裹着麻布的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声响,疾驰着撞进了凌晨的薄雾之中。

    没人注意到,临街房顶屋檐上,一只小小的黑猫始终躲藏在阴影里。

    当他们离去时,猫在屋檐灰瓦上轻盈跳跃,跟着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