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满城同庆。

    人群簇拥着世子与郡主往王府行去,有百姓拎着鸡蛋与蔬菜来送,也有年轻女子在路旁往世子身上掷出鲜花。

    不仅世子受追捧,连同陈府家的两位公子,身上也飘满了花瓣,宛如鲜花铺路,喜鹊筑桥。

    陈迹还在当中看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穿月白色僧袍,唇红齿白,模样俊秀,应该就是乌云曾提及过的那个佛子了,出自云州葛宁派。

    当这位佛子策马经过时,竟转头看向陈迹,对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展颜对他笑了笑。

    队伍中,一个骑着白马的姑娘好奇问道:“小和尚,你刚刚看谁呢?”

    她顺着小和尚的目光望去,屋檐下却已经没了人影。

    小和尚笑道:“白鲤郡主,我看见了一个少年郎,心中很苦,却已斩去两贼,心里只剩下一个痴字。”

    “啊?”朱白鲤疑惑起来:“你别老是说些云山雾罩的话,两贼是什么。”

    “我随口说说的。”

    陈迹跟在人群中一路回到医馆,姚老头此时正站在门槛内,看着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慢悠悠说道:“那不是你两个嫡兄长吗,怎么没去打个招呼?”

    陈迹笑着说道:“师父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人家也没认出我来啊。”

    刘曲星的脑袋凑过来,惊诧道:“师父,您是说世子旁边的陈问宗和陈问孝嘛,那是洛城同知家的公子啊,我在刘老太爷的寿宴上见过……您说他俩是陈迹的嫡兄长?”

    姚老头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医馆众人看去,却见陈家两位贵公子一袭白衣穿着考究,光是领坠子上的玉石都价值不菲,头上插的也不是木簪子、银簪子,而是白玉簪子,端是风流少年,耀眼夺目。

    刘曲星看看这两人,再看看陈迹,却见陈迹换上了刚缝补好的灰布长衫,缠着粗布腰带,脚上踩着一双旧布鞋……

    “陈迹,你和他们是一家人?”刘曲星震撼道。

    陈迹也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他原以为刘曲星这块道德洼地会趁机损自己几句,没想到,对方却忽然为自己忿忿不平:“你那嫡母也太偏心了一些,如今庶子虽不可继承家业,但也讲究个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她这么做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陈迹有些意外的看向刘曲星。

    却听刘曲星继续愤怒道:“这些年你也没提过家世,我还当你家不过是个佃户。你知不知道,光他们领子上的那块玉坠子,都够你十年学银。”

    陈迹笑着拍拍刘曲星肩膀:“师兄,别生气别生气,没想到你会替我说话。”

    刘曲星不乐意了:“这叫什么话,好歹你我才是师兄弟,他们都是外人。”

    说着,刘曲星瞥了那群人背影一眼:“呸,一群人围着,跟蚂蚁搬家似的!”

    陈迹哭笑不得:“师兄你这嘴,倒是有师父五成功力了。”

    刘曲星转头看向姚老头:“师父,他把你也一起损了。”

    姚老头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就你喜欢挑拨离间!甭看了,那是另一个世界,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众人回到医馆内,陈迹笑着说道:“刚刚路过烧鸡店,买了两只烧鸡,师父、两位师兄,来一起吃吧。”

    “哇,”刘曲星这才注意到陈迹手里的荷叶包,他接过去拿到柜台上拆开:“陈迹,你发财了?”

    “捡了枚碎银子,”陈迹解释道。

    “捡银子?”姚老头随手在柜台上掷出六枚铜钱,一边解卦一边戏谑道:“你可没捡到银子,你这趟出门坑得两个倒霉蛋锒铛入狱……啧啧,大手笔!”

    陈迹赶忙查看四周,见刘曲星和佘登科专注的吃着鸡肉,这才放下心来。

    他低声狐疑道:“您这是算出来的,还是乌鸦看到的?”

    “这个你莫管,”姚老头沉声道:“我问你,确实是你给刘家报的信?”

    陈迹沉默片刻,最终说道:“是我。”

    姚老头轻呵一声:“如今怎么敢跟我说实话了?”

    “因为我觉得您对我没有恶意,而且我以后就把医馆当成自己家了,您就是我以后唯一的长辈。”

    “少跟我套近乎,”姚老头不搭这个话茬:“有没有人发现是你报的信?”

    “没有。”

    “那就行,”姚老头捋捋胡子:“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腿长在你身上,我也管不了,但你可别连累我!”

    “好嘞!”

    姚老头看了看他,最终还是补了一句:“要想活得久一点,做事便不要张扬,你看门外那些人鲜衣怒马固然得意,但只有闷声发大财的人才能笑到最后。以后你就会发现,只要你活得够久,就能看着你仇人一个个死去。”

    陈迹认真道:“师父,您说的这个道理我懂,我也会尽量低调,但我报仇等不了那么久……”

    此时,刘曲星一边啃着鸡肉,一边用他油乎乎的嘴劝诫道:“陈迹你也太不会过日子了,捡了点碎银子就赶紧买烧鸡,也不知道存起来。”

    佘登科骂骂咧咧道:“那你别吃了,吃人家的东西还多嘴!”

    “我是好心提醒!”

    陈迹看着刘曲星,这位师兄倒是个有趣的人,你说他是好人吧,他道德标准不高,嘴碎,还小肚鸡肠。

    你说他是坏人吧,他心里还有一条线,比坏人强得多。

    然而这世间,大多是这样的人,不能直接用好与坏来评价。

    陈迹上手撕了个鸡腿递到胸前,乌云从他怀里钻出来,两只爪子抱起鸡腿就啃,陈迹再撕了根鸡腿递给姚老头。

    姚老头撇撇嘴,矜持道:“年纪大了,吃不了这么油腻的东西。”

    陈迹将鸡腿直接塞进对方手中:“您拿竹条抽我们的时候活蹦乱跳,一点也不老,您就赶紧吃吧。”

    姚老头吹胡子瞪眼:“怎么形容你师父呢,没大没小的!”

    医馆外是喧闹的人群,医馆内师徒四人分着一只烧鸡,陈迹有时候想,如果能这么安逸下去,就好了。

    但他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

    ……

    ……

    此时,却见喜饼姑娘用兰花指拈着裙摆,蹦蹦跳跳着来到医馆门前,这位姑娘在王府里端庄可爱,来到王府外面放飞了自我,步摇也一晃一晃的。

    她扒着门口往医馆里张望,对陈迹招了招手:“陈迹,陈迹!”

    乌云躲去了柜台后面的椅子上,陈迹则擦了擦嘴迎出门去:“喜饼姑娘,怎么了?”

    喜饼说道:“我家夫人的那只白般若又受伤啦,夫人遣我来,喊你过去看看呢。”

    陈迹下意识转头看向柜台后面的乌云,一脑子问号:你干的?

    乌云眼神清澈且疑惑:没有啊!

    一人一猫对不上账了!

    这一瞬间,陈迹清楚意识道,云妃要找自己谈话!

    自己先前一直在推测:与景朝军情司勾连的那位大人物到底是谁。

    明明静妃身为刘家人最有可能,但一切线索却都指向云妃。

    想到那位军情司司曹交代的事情,陈迹看向姚老头:“师父,我随喜饼姑娘去一趟。”

    姚老头思索片刻,暗示道:“用不用带根人参备着,万一用到了呢?”

    陈迹:“……这次应该不用。”

    再给猫开支人参,他怕自己被云妃杖毙。

    姚老头有些遗憾:“去吧。”

    陈迹随着喜饼往王府走去,路过那“光明正大”匾额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喜饼向侍卫出示了腰牌:“我家夫人召见医馆大夫。”

    侍卫收戟放行。

    王府里,健仆与奴婢们忙忙碌碌,想来是因为世子与郡主归来,正准备晚上的宴席。

    陈迹好奇问道:“喜饼姑娘,白般若被谁所伤?”

    “不知道呀,”喜饼笑吟吟说道:“我今天都没见它呢,夫人让我来找你,我就来了。待会儿你快点诊病啊,晚上飞白池那边要举办洛城文人的雅会,我还想去看看呢,据说世子喊来了好多文人才子。”

    两人匆匆穿过通往后宅的那扇拱门,在飞云苑门口停下。

    喜饼高声道:“夫人,我领太平医馆的陈迹过来了。”

    喜棠嬷嬷走来,看了陈迹一眼:“随我进来吧。”

    陈迹低头跟上,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飞云苑的庭院,这里倒是比晚星苑素净些,只有当中一颗柿子树,挂着红红的柿子。

    柿子已然熟了,却留了许多挂在树上没有摘下。

    陈迹忽然想起一个故事,老人常说柿子不要摘尽,得留一些给过冬的鸟儿吃。也不知道云妃留着这些柿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来到飞云苑的罩楼门外,这罩楼也不像女人住的地方,没有花样好看的藻井与螺钿,反而像是男人的书房,稍显简陋沉闷。

    此时云妃正笑容满面的听一个女孩子讲话,都是东林书院里的故事。

    见陈迹来了,竟对女孩说道:“白鲤你先歇会儿,娘身体有些不适,请了太医馆的大夫来诊病,稍后再听你说书院的事情。”

    朱白鲤怔了一下:“娘,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云妃温婉笑道:“没事的,就是容易出虚汗,快去换身衣服,晚上还有筵席呢。”

    朱白鲤从罩楼里出来,与陈迹擦肩而过,她回头看了看陈迹,有些疑惑,总觉得这年轻的医馆大夫有些眼熟,而且……这么年轻都可以诊病了?

    云妃端坐在太师椅上,穿着棕色的对领大襟,衣身上还绣着一条鲜艳的过肩蟒,踩着绿色的波浪。

    说是蟒,然而宁朝形制里的蟒,更像是龙。

    云妃屏退喜饼,待到屋内无人,她才沉声问道:“今日便是约定好的交货时间,你景朝军情司为何没有出现?”

    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