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他已经谨小慎微数十年了。

    年幼之时,他是太子,母妃是汉章帝的宠妃。

    后来呢,窦皇后诬陷母妃行厌胜之术,父皇神魂颠倒,母妃被废自尽,他被便被移居到承禄观。

    “皇太子有失惑无常之性,不可以奉宗庙。大义灭亲,况降退乎!今废庆为清河王。皇子肇,保育皇后,承训怀衽,今以肇为皇太子。”

    就这样一道他当时还看不懂的圣旨,他就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他不再是人人捧着的皇太子,而是罪妃之子。

    他为了能活下来,小小年纪便开始察言观色躲避灾祸。

    言谈间从来不敢有一字一句提及自己的母亲宋氏,甚至在旁人谈到那场祸事时,他还得点头附和。

    他小心翼翼的逢迎刘肇,晨夕过从,谦逊谨慎,勉强讨得了尚是太子的刘肇的欢心。

    刘肇以为兄弟情深,便去向他们的父皇汉章帝求情,说他不肖母,并无恶意。

    因此汉章帝才大发慈悲让窦皇后对他照顾俯视,所有衣食,与太子齐等。

    这一谨慎谦恭,就是二十年。

    他如何能不恨,不怨。

    明明,他的母妃是清白的。

    刘庆紧紧的咬着后槽牙,生怕泄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就听刘肇接着说道“王兄谨慎沉默,做事周全,还希望以后王兄可以多看顾些胜儿。”

    不怪刘肇轻信,是清河王这一场戏演的太久太逼真了。

    就连清河王自己有时候都会怀疑,是不是真的兄恭弟友。

    可正常的应该是兄友弟恭才对啊。

    这些年,他已经被执念折磨的快要发疯了。

    刘肇是对他很好,二十年从未变过。

    但,他的太子之位呢?

    他母妃被诬陷,被逼自杀的仇呢?

    清河王刘庆垂下眼帘,正好对上了荪歌打量的眼眸,心下一紧。

    不是所有人都能给他刻意营造出的兄弟情深所蒙蔽的。

    邓绥知晓他的算计,而刘胜未必不知。

    在这一对知道他底细的母子面前演戏,他是在有些崩不住。

    清河王的脸上努力看起来更自然的挂着和煦谦卑的笑容,就连头低的都恰到好处。

    “陛下福泽深厚,皇后娘娘贤惠端庄,太子殿下也是年少有为,臣自愧不如。”

    太子殿下四个字,似是用尽了清河王所有的力气。

    有些事情,时间越久,心魔就越重,他摆脱不了,也舍不得摆脱。

    没了心魔,没了他自己勾勒的美梦,他这一生才是纯粹的失败。

    刘肇黯然的摇了摇头,他何尝不想自己是真的福泽深厚,但天不予时。

    “王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些话外人说说就好了,你我兄弟自幼一起长大,相互扶持到如今。”

    “寡人的身体,王兄心中该有数的。”

    “寡人放不下皇后和胜儿。”

    清河王别扭的心中也隐隐藏着些许悲戚。

    这个抢了他的位子,一辈子压在他头顶的人,也是真真切切的护了他二十年,让他不必揪心于流言蜚语。

    “陛下无需专门嘱托,凡臣能做的,臣必定义不容辞。”

    可他最想做的还是九五之尊的位置。

    哪怕他不行,他的儿子也可以啊。

    只是,这番筹谋,好似随着邓绥的反水再一次遥遥无期。

    除非……

    除非刘胜死了!

    或者是刘胜的身体似以前那般弱不禁风。

    刘肇看着自家儿子,又看了看自己的王兄,总觉得气氛既紧张又诡异。

    笑里藏刀!

    对,就是这个感觉。

    刘肇怀疑,是不是他身子垮了,感知也出错了。

    心中不适的刘胜并没有待很久,生怕露出马脚,搪塞一番后便找借口匆匆离去。

    刘肇: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只不过,得换一个词了。

    落荒而逃!

    在清河王刘庆离开后,刘肇换上舒适轻便的衣衫,靠在软垫上,才发问“胜儿不喜欢清河王吗?”

    荪歌轻呼一声,小手连连捂住嘴巴,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是可以说的吗?”

    翻阅着奏疏的邓绥,满头黑线。

    这演技,她佩服的五体投地。

    在她面前就是头脑清楚成熟稳重智多近妖的模样,在陛下面前就变成了一朵黑心小莲花。

    真棒!

    刘肇也有些没反应过来,干巴巴的笑了笑“可以说。”

    说都说出来了,难不成他这个做父皇的说憋回去?

    “那胜儿说说为何不喜欢清河王。”

    荪歌倒也直接“喜欢得是双向的啊,总不能孩儿热脸贴那啥吧。”

    “清河王不喜欢孩儿,那笑容都浅浅的浮在眼角。”

    刘肇下意识的想要替清河王解释几句,毕竟他这个王兄一直以来都是平淡的性情。

    但他很快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他的错觉。

    “陛下,清河王与胜儿鲜少有交集,感情淡漠也实属正常。”

    邓绥对着荪歌眨了眨眼睛,接话道。

    既然打定主意帮陛下维持好这一份他格外珍视的兄弟情谊,那就暂时先不戳破了。

    越是染病,命不久矣的人,对人世间的感情就越是眷恋回味,就越是觉得美好深刻,心肠也就越软。

    就算戳破清河王多年的伪装,陛下看在多年相伴的份儿上或许会轻拿轻放,草草了事。

    但她不一样,要么不动,要么一击即中。

    她出手,那就不会让对方再有反抗的机会。

    当年的阴皇后如此,现在的清河王也是如此。

    荪歌接收到邓绥的提醒,笑了笑“母后说的有理,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父皇和清河王之间不也是多年相伴扶持才兄弟情深吗。”

    邓绥的打算,她心知肚明。

    他日,邓绥若掌政,清河王绝不可能再蹦跶的这么欢。

    推迟个一年半载罢了,算不得什么。

    看来,邓绥这个一心搞事业的大女主,心中还是有柔软的地方的。

    比如,邓家。

    比如,刘肇。

    比如,勉勉强强,她也能占一席之地。

    好歹,现在也算是母慈子孝了,她大言不惭的占个小角落,有问题吗?

    没问题!

    时间,才是看似最无用但又最蚀骨的毒药。

    刘肇对清河王不就是日积月累下的信任和感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