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吴王夫差明显意动,吴国并不是缺范蠡不可,且很明显,范蠡不会与旧友为敌。

    不知为何,吴王夫差又蓦地想到了数年前,他记忆里的伍子胥和孙武。

    若让伍子胥与孙武为敌,伍子胥恐怕宁自尽也不背叛那份情谊。

    孙武……

    吴王夫差摸着胡子的手一顿,沉吟片刻,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孙武的隐居之所,就是个极好的去处啊。

    「寡人允了。」

    「寡人有一极佳的隐居之地,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绮丽风光自是不必多言,最重要的是谈笑有奇人,绝不会让范蠡大夫日子枯寂乏味。」

    「你大可放心,寡人绝不会打扰你。」

    伍子胥怔在原地,他已经猜出了吴王夫差的打算。

    孙武吗?

    无限的怅然,在这一刻包裹着他。

    当年与孙武的约定,依旧历历在目,没有片刻忘却。

    他记得,初见时,他逃出楚国,饥肠辘辘穷困潦倒,山野侥幸遇孙武。

    一碗又一碗温热的粥,是他和孙武最初的记忆。

    相遇在山野,相识于一碗粥,相知于意气相投。

    孙武有编纂兵书流传后世的理想,而他有不得不报的灭门家仇。

    后,得先王赏识,他成先王左膀右臂。

    他便想方设法的向先王举荐孙武,能与挚交做同僚,是他为官最惬意的时光。

    哪怕,他当时还身背大仇。

    再后来,攻楚,报仇,掘墓鞭尸,万夫唾弃。

    再后来,孙武便再次归隐了。

    自那之后的唯一一次相见,还是吴王阖闾临终前,邀请孙武入朝辅佐夫差。

    也不知,在孙武心中,他还配不配再饮一碗粥。

    距初遇时的那碗热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山野间的稻子,也变了一茬又一茬。

    他还有机会吗?

    说起来,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赴当年分别时的约定,有没有可能与孙武一起晨理荒秽春耕秋收,还能不能成为孙武兵书新增内容后的第一个读者。

    他在朝堂,夫差才能放心留孙武于山野。

    自先王病重托孤,他以性命相逼保下拒不入朝的孙武起,他也成了夫差手中牵制孙武的利器。

    这也就是夫差为何放心将范蠡交于孙武的原因。

    夫差知晓,孙武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情谊,反倒成了把柄。

    多可笑。

    「王上,老臣有一言。」

    在范蠡还没来得及开口前,伍子胥面目冷峻,自顾自道「老臣再次劝谏王上杀越王勾践。」

    「勾践不死,忧患不绝。」

    「老臣愿练兵,彻底灭越国宗庙,将越国纳入我吴国版图。」

    「只要王上应允,老臣愿立军令状,不灭越就自刎谢罪,亲自下去向先王请罪。」

    他若有难,孙武若知,绝不会袖手旁观。

    同理,文种有求,范蠡也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届时,吴王知晓,与范蠡日日相见的孙武,下场并不难猜。

    是他将一心著兵书流传后世的孙武拉近了吴国朝堂,在助先王练兵强国,助他报灭门家仇后,孙武激流勇退。

    若无他,孙武当无如今之忧。

    所以,他不能让这些暗潮汹涌再次侵袭那片清净的山野小村。

    他是孙武挚交,也是是先王心腹。

    范蠡,也绝不是能安于平凡之人

    。

    所有的屈服,都只是暂时。

    他能看清楚,也有胆子说出来。

    可夫差,有夫差的考量。

    「父亲。」荪歌大惊失色。

    她知晓,伍子胥从未息过杀勾践的心思,也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勾践是真心实意的投降屈服,也从来没有质疑过他自己灭吴者必越也的判断。

    可,这些时日以来,伍子胥已经潜移默化的被她影响,鲜少在夫差面前疾言厉色了。

    可父亲现在的心绪起伏如此剧烈?

    难道……

    吴王夫差口中的隐居之地是……

    是父亲午夜梦回惊醒后都会怅然若失的地方吗?

    父亲是在担忧孙武!

    想清楚其中关节的荪歌叹了口气,若想压制范蠡,又何须如此。

    她的父亲此举,一方面,是关心则乱想护孙武,可另一方面依旧在为吴国着想。

    伍子胥这个人,太强迫自己了。

    想对得起先王,想对得起旧友,想护住唯一的儿子,却总在逼自己。

    吴王夫差眼神中闪过不解,伍子胥这个老头子又发什么疯,在口出什么狂言。

    越国,又岂是那么容易被彻底剿灭的。

    就算费时费力把越国剿灭,想越民诚心归顺也是难于上青天。

    再者说,他实在无心灭越。

    越国投诚,那他就有更多的精力北上。

    吴王夫差的目光不断在荪歌和伍子胥之间打转,似是想不通事情的走向为何会稀里糊涂发展成这样。

    他自我感觉,他的打算还是可圈可点的,伍子胥却还是不满意。

    「吴相国,切莫说那意气用事破坏两国和盟的狂悖言论。」

    「倘若王上真应允了你,吴国在各诸侯国眼中不就成了出尔反尔无信无义,王上更是声名扫地。」

    「相国还真是年纪大了,脑子越发不清醒了。」

    伯嚭立志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压伍子胥的机会,也不放过任何一个讨好吴王夫差的机会。

    伍子胥冷冷道「年纪大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真有一句话说对了,我脑子确实不够清醒,清醒的话,当年也不会心生恻隐自以为同病相怜向先王阖闾举荐你,更不会在当年伐楚你犯下大错连累吴国士兵丧命时替你找补,更不会连你是个吃里扒外恩将仇报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辈也看不出来。」

    「越国的太宰大人,你听清楚了吗?」

    「吴越世仇,吴国大业,怎就在你眼中比不得所谓的名声重要了。」

    名声?

    他若是顾念名声,当年也就不会掘墓鞭尸了。

    在他眼中,有仇必须得报,斩草必须得除根。

    至于一时的名声,能抵得过吴国的社稷,先王的遗愿吗?

    「恕我伍子胥眼神不好,竟看不出收受越国贿赂,处处护佑越国君臣,排除异己的太宰竟是顾惜名声之人。」

    伍子胥一番冷冽如高山寒风的话,让大殿内陷入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