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勾践的眼底划过了然的笑。

    早在吴国,他就料到了这一幕。

    范蠡的万贯家财固然迷人眼,但范蠡的价值绝不是区区万贯家财能比的上的。

    范蠡,可强军,可富国。

    文种,就是他和范蠡之间永远不会断的纽带。

    勾践命人日悬熊胆于座侧,每出入朝,必以舌尝其苦。

    又舍掉华美柔软的床塌,夜夜寝于柴草之上。

    而后,勾践又想到他初入吴为质时,夫差和伍封的相处。

    那句铿锵有力气势恢宏的吴王夫差,你难道忘了历代先王成就霸业的我大愿吗?

    夫差忘没忘,他不知道。

    但他,绝不会忘。

    于是勾践又令近臣在他出入高呼:「勾践尔忘会稽之耻耶?」

    勾践即应曰:「诺!不敢忘也!」

    是真的不敢忘。

    曾经被困会稽山,生死难料性命难保的是他。

    在吴国三年受尽屈辱,做奴仆尝粪便,死发妻的是他。

    这一幕幕,早就成了他的梦魇。

    午夜梦回,挣扎不出。

    不洗刷这份屈辱,他妄为人。

    「文种,可有良策,助寡人报大仇,灭吴国,成霸业?」

    四下无人,勾践恳切的请求文种。

    他知晓自己的本事,若论治国治民大才,他不如文种,论练兵强军大才,他不如范蠡。

    但,他是君王。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有自知之明,用好手中的这两把利刃,而不是似三年前,一意孤行主动攻吴,落得个凄惨无比的结局。

    嗯,礼贤下士,从善如流,才是他要做的事情。

    闻言,文种脸上并没有半分为难。

    这个答案早就在心中描绘了千万次。

    「大王,臣有七术,可助大王灭吴。」

    鼎鼎大名的灭吴七术,由此出世。

    「其一,臣建议捐赠金银财货,以悦其君臣。」

    「其二,高价买进吴国粮粟,以减少其府库积粮。」

    「其三,进献美人,示以忠心的同时还能迷惑吴王心志。」

    「其四,遗之桥木良材,使其大兴宫室,劳民伤财。」

    ……

    ……

    「其七,积聚财货,选兵练卒,待其露出破绽,攻其不备。」

    ……

    在吴王宫,见到西施郑旦时,荪歌就知晓范蠡不消停了。

    「浣纱双姝」的美称,果真是名不虚传。

    西施,年方十四,娇媚无比,管弦音律无不赅备。

    郑旦,擅舞,美艳绝伦,比之西施的娇媚又多了些许刚烈。

    得美人儿,夫差大喜。

    随同美人儿一同被进献给夫差的是被精心雕琢装饰过的良材。

    世所罕有的美人儿,自然要以最华美壮观的宫殿藏之。

    被伯嚭一通忽悠的吴王夫差打定主意重建姑苏台,览吴都胜景,见馆娃宫,幸西施。

    伍子胥拖着病体写下谏表。

    烛火摇曳,发须皆白的老人,神情哀恸。

    「父亲,夫差新得佳人良材,又有太宰伯嚭煽风点火,正是兴致勃勃之际,任何的谏言都听不进去的。」

    尤其是,伍子胥的谏表,依旧是浓浓的个人风格。

    「臣闻奢者祸之基,Yin者殃之本,昔者桀筑夏台而国随亡,纣王建鹿台而身亦丧,此崇台丧国之明验也……」

    「愿大王罢

    台榭,远谗佞,黜美人,理国政,则社稷生民无疆之福,否则,臣陨首阶墀,甘心就戮,上既无愧于先王,下不见辱于强越,臣之肝胆披露,乞惟圣德,照臣愚悃,万死无恨。」

    这些忧国忧民的谏言,来日都会变成杀向伍子胥的利刃。

    伍子胥并没有抬头,只是幽幽的叹息一声「为臣者,冒死以谏,解君忧,排君难。」

    「为父一日是吴国相国,就应一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先王临终,将王上,将吴国兴亡托付于我。」

    「眼见着吴国一步步走到今天,不能劝谏王上,不能规避危险,我有愧。」

    荪歌按住伍子胥的手,沉声道「父亲,夫差不是阖闾。」

    「你,除了是吴国的相国,也是你自己。」

    「父亲,您已经尽力了。」

    「先王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您。」

    「你想将谏表呈上,儿子没有意见。」

    「但,夫差必然大怒,对父亲的杀意更重。」

    「父亲,辞官吧。」

    「趁此机会,走吧。」

    伍子胥勾了勾嘴角,昏黄的烛火下,浑浊的眼睛中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慈爱。

    「封儿是打算用自己换为父的全身而退吗?」

    「为父的一身血肉半生性命,早已于吴国融为一体。」

    「太多的人不愿见为父位极人臣一生荣耀,还能功成身退,得一个善终!」

    「这里面,有人畏,有人怒,有人妒,有人恨。」

    「就连高高在上的吴王,也不放心松开紧紧攥着为父的那根绳子。」

    「封儿是想让自己取代为父,替为父承担这些,换为父激流勇退,安稳度日吗?」

    荪歌一怔,伍子胥那一双眼睛洞若观火。

    她所有的打算,都瞒不过伍子胥。

    正如伍子胥所说,脱不了身了。

    哪怕归隐,都不能让夫差放心。

    更别说,这些年,性情耿直倔强又尖锐的伍子胥,早已数树敌无数。

    当年,先王阖闾和吴王夫差曾对归隐不愿重返朝堂的孙武动了杀心,如今,伍子胥的处境比当年的孙武更甚。

    夫差厌伍子胥,可也深知伍子胥的能力。

    荪歌的脑海中蓦地想起了不知在何时何处听说过的那句话他们求神也厌神,奉神也弑神。

    「父亲,孩儿有办法脱身的。」

    「还请父亲信孩儿一次。」

    吴国国运,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她,决定权也不在她,她扭转不了。

    但伍子胥的死,她可以。

    她在,伍子胥不用被赐自尽,不用挖出双目悬挂于城门。

    对吴国,伍子胥配得上问心无愧一词,更配得上一个善终。

    「孩儿在朝,夫差就会放松警惕。」

    「以父亲和孙武叔叔的本事,悄无声息的离开,过真正闲云野鹤自在无忧的日子并非难事。」

    「父亲,孩儿真的能脱身。」

    「你忘了,孩儿还答应过您要娶妻生子的。」

    是时候到她的金刚不坏神功发挥作用了。

    「短则两三年,长则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