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这是个落后的时代。

    这也是个消息传的极慢的时代。

    口耳相传,缓慢又漏洞百出。

    她要利用的就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千里之外的百姓听到的是什么,事实就会是什么。

    至于真相,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所以,她没的选。

    在荪歌八百里加急的刻意宣扬下,短短时日,天下皆知,楚考烈王的长子、生在大秦长在大秦的昌平君反了。

    所谓的地动山摇,是昌平君和楚国合谋,寻大力士开山凿岩,巨石滚落以阻秦军攻伐的脚步。

    楚国贵族:真的假的,他们怎么不知!

    天知道,楚国王师也损失惨重。

    可偏偏,楚地不明所以的百姓也相信了昌平君反秦的无稽之谈,令一众知内情的楚国贵族和将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甚至遍布诸国的各学派纷纷下场声讨此举过于残忍有伤天和。

    这一仗,楚国赢了,好像又没赢。

    咸阳宫。

    飘起了薄雪,洋洋洒洒的顺着廊檐细细飘下。

    秦王嬴政端坐的王椅上,眼神如飞鸿踏雪般掠过大殿里争执不休上的臣子,遥遥的看向殿外的飞雪。

    有些像春日里飘飞的柳絮,却又添了清寒寂寥。

    李信率领的残军尚未返回咸阳,昌平君叛秦归楚的消息便已成星火燎原之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群上蹿下跳叫嚣着要处死咸阳所有芈姓族人,以血祭旗的臣子也只是道听途说。

    真相如何,无人关注。

    似乎只是想为耻辱的大败寻一个冠冕堂皇能宣泄情绪的机会。

    昌平君不会反!

    他就是笃定这一点。

    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秦王嬴政敛起思绪,微微抬手,眼神中露出不容置疑的权威,声音冷冽威严“够了!”

    “寡人已命咸阳卫戍军围了昌平君一众亲眷的府邸,休要再多言。”

    “只围?”老秦贵族义愤填膺,下意识质疑。

    秦王嬴政横眉扫过“寡人说只围。”

    短短一句话,落在满朝臣子耳中,似泰山压顶,无人再敢造次。

    “散了吧。”

    “一切等李信、蒙恬回朝后再议。”

    臣子们欲言又止,三三两两冒雪离开。

    秦王嬴政站在廊檐下,寒风潜入玄色衣袍,吹的衣角飘摇不定。

    “赵高,右相会叛秦吗?”

    赵高在落井下石和明哲保身之间摇摆不定,斟酌再三后道“仆愚见,右相大人聪慧睿智非常人能及,岂会不知大秦横扫天下势不可挡。”

    言外之意,不蠢不傻不疯就不会叛秦。

    秦王嬴政觑了赵高一眼“寡人不这般想。”

    赵高心一凛,本是不明所以。

    难道他察言观色揣摩上心的本事马失前蹄了。

    赵高作势要跪,就听秦王嬴政继续道“昌平君既知寡人的雄心壮志天下大义,就绝不会倒行逆施阻碍寡人的一统大业。”

    “昌平君不会背弃寡人。”

    “叛秦一事,必有内情。”

    赵高松了口气“大王圣明。”

    他就说昌平君之于大王的意义非同寻常。

    是君臣。

    是亲人。

    是知己。

    还好,没选错。

    “寡人围了昌平君族人的宅院,也不知他可会怨怪寡人。”

    秦王嬴政的紧皱的眉眼稍稍舒展了些“赵高,这便是寡人愿提携你给你体面的原因。”

    用起来着实顺手又熨贴。

    “你再去叮嘱卫戍军一番。”

    赵高领命,躬身离去。

    而后,秦王嬴政撑伞,独自一人去了芈华的宫殿。

    芈华是个胆子小又心思重的,若不去安抚一番,芈华惊惧之下怕是会一条白绫了却一生,以死求他饶恕扶苏和无辜的芈姓族人。

    还未真相大白,芈华死了,他问心有愧。

    宫殿里,火盆已然熄灭,冷的有些渗人。

    “芈华。”

    芈华慌忙抹了把面颊上流淌的泪水,仓皇行礼“大王。”

    嬴政叹息“事情还未有定论,你又何必自苦至此。”

    芈华的嗓子里如被塞了棉花,堵的很。

    如若父亲叛秦一事盖棺定论,咸阳芈姓族人怕是也要魂归九天了。

    “父亲绝不会背叛大秦背叛大王的,求大王明鉴。”

    芈华跪伏在地,眼泪簌簌,绝望哀求。

    “寡人心中有数。”

    “这段时间,外界满怀恶意的流言蜚语必然甚嚣尘上,以你心性,难以招架。”

    “依寡人之见,闭宫吧。”

    “寡人会将扶苏留在身边指点保护,你无需担心。”

    “咸阳芈姓族人有卫戍军守着,也会安然无恙。”

    “你要做的,便是少思少虑。”

    芈华含泪的眸子重新有了亮光“芈华叩谢大王。”

    冬日里,昼短夜长。

    风雪连绵多日,终是停了。

    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好日,李信带着残兵败将狼狈颓然的回来了。

    一路走来,听多了流言,李信竟也忍不住开始相信流言所说。

    是昌平君和楚人有预谋的开山凿岩,才酿成大败,致使近二十万秦军丧命。

    只一眼,秦王嬴政便知那个立下军令状,扬言二十万灭楚的意气风发的李信随着这场全军覆没消失了。

    一双暗淡的眸子里,有怀疑有惊惧有自责有愧意,却唯独没有最该有的斗志。

    李信,一蹶不振了。

    这是他亲口盛赞果势壮勇的李将军啊。

    “臣有愧大王所托,所率大秦锐士十不存一,万死难辞其咎。”

    十不存一。

    秦王嬴政的心顿顿的疼。

    是啊,出征时的二十万秦军,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数千人。

    “到底发生了何事?”

    形势一片大好,败的猝不及防。

    “是昌平君吗?”

    秦王嬴政目如鹰隼紧紧盯着萌生了死志的李信。

    李信抿唇,眼前浮现出地动山摇裂缝吞人的惨烈一幕。

    那绝非人力可及,他怎能因传言而动摇。

    可,大秦一统大业经不起天谴加身。

    “罪臣恳请大王屏退左右。”

    秦王嬴政挥挥手,宫人鱼贯而出。

    “是天谴。”

    李信心有余悸。

    蒙恬也是一脸的恐惧。

    秦王嬴政瞳孔一缩,神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