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呜喔~~~”

    “喔呜喔~~~”

    一场春雨,下到子时才停。

    随着声声公鸡打鸣,村中各户相继亮起灯火。

    “咚咚咚!”

    继而又是敲锣音,有人提着铜锣,走在乡间阡陌沿途敲打。

    于是,开始有村民举起火把出门,朝着铜锣声的方向汇聚。

    负责敲锣的有好几个,村民也跟随他们,分成数支队伍上山。雨后山路太滑,不时有人跌倒,随即传来阵阵哄笑,摔跤者的骂骂咧咧被笑声给淹没。

    “卧槽,这才几点钟啊!”朱铭被吵得睡不着。

    朱国祥也已经醒了,打哈欠道:“公鸡打鸣,不到凌晨四点就开始,现在估计还没有四点钟。起床吧,说好了帮忙看孩子。”

    “我再睡会儿。”朱铭无法摆脱床榻的万有引力。

    朱国祥取笑道:“还说要争天下做皇帝,你连起个早床都做不到。”

    “谁说的?”朱铭噌的坐起。

    二人穿好衣服来到堂屋,婆媳俩已经准备出门了,而且还是盛装打扮!

    刚满五十岁,却已头发斑白的严大婆,鬓上居然插着一朵红花。

    那是沈有容昨天采来的,自己头上也插了一支。还捣成花泥做胭脂,脸颊抹一些,嘴唇抹一些。

    不像是上山采茶,更像婆媳俩结伴相亲。

    对于茶场周边的山民来说,采茶属于年度盛会。春天的几个采茶期,靠近集镇的农民也会来,几百人聚散在各处山头,熟悉或不熟悉的都要碰面,妇人家自然要好生打扮打扮。

    “祺哥儿还在睡觉,俺们这就上山了。”沈有容说。

    朱国祥笑道:“放心吧,家里我看着呢。”

    往年家里没男人,白祺都是托付给村邻照顾,总有些年纪大的老人不便上山。

    朱国祥把婆媳俩送出去,然后站在院子中央,遥望一条条“火龙”,最远的亮光已渐渐消失于山中。

    马儿在屋檐下站了半夜,此刻凑到朱国祥身边,脑袋跟条狗似的乱蹭乱拱,似乎想讨两斤夜草吃。

    朱国祥便去抓来把豆子,还撒了几粒盐进去。

    然后,去沈娘子屋里睡回笼觉。

    穿衣躺在长凳上睡的,主要目的是看孩子,生怕白祺醒了乱跑出去。

    朱铭则在书房卧榻打哈欠,直至锣鼓声彻底停歇,终于迷迷糊糊的再入梦乡。

    ……

    晨光熹微。

    白崇彦和李含章两位公子哥,带着几个跟班,踩着木屐悠然出行。

    “那个少年,真的熟读经典?”李含章表示怀疑。

    白崇彦兴奋说道:“可贞兄,你少时游学江南,可曾听到哪位大儒,将那句论语解为‘公私’二字?”

    李含章摇头:“未曾。”

    “那便是了!”白崇彦说。

    李含章道:“或许是他读《论语》时突发妙想。”

    白崇彦道:“那就请可贞兄出马,去考教考教那位小秀才。”

    李含章笑而不语,他身上有股子自负,不信山中还能冒出个高人。

    不多时,二人来到院外。

    拍打院门几下,朱国祥揉着睡眼醒来,疾步出去把门打开。

    白崇彦拱手道:“朱兄,俺们又来拜访了。”

    “三郎君请进!”朱国祥热情迎接。

    瘦马正在院中溜达,李含章的视线落在马屁股上,立即就浮现出玩味的表情。

    他不但猜出这是一匹官马,而且还知道来自于哪批马纲。

    不过,关他屁事儿?

    李含章是洋州通判之子不假,但官马皆由茶马司全权管理,双方就不是一个系统的。

    宋代的文官分权非常离谱,一个省(路)甚至没有真正的主官:转运司负责财政,提刑司负责刑狱,常平司负责推行新法、掌管新法收入、兼管山林矿泽及部分商品专卖权(提举常平司的权力,一直在扩大,至徽宗朝达到顶峰)。

    这三个衙门,互不统属,上与朝廷对接,下与州军相连。

    省(路)级政府,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因此州官权力极大,知州不仅管理民政,甚至掌握着兵权。特别是边疆的知州,经常让武将担任,有一些武将知州,一干就是十多年。

    于是,通判的责任也大了,利用财权制衡知州的兵权。

    如果是正常的纲马被抢,州官肯定有治民不利的责任,可去年丢失的并非正经纲马啊。

    正经纲马,不走汉水!

    说白了,茶马司监守自盗,暗中搞马匹走私,还以马纲为名押货,半路被山中土匪给劫道。

    别说州官不会帮忙调查,就连茶马司自己都不敢声张。

    “哈哈,三郎君,这么早就来啦!”朱铭朗声笑着出来迎接。

    白崇彦立即介绍:“这位是洋州通判李相公之子,李家二郎,含章可贞兄。”

    一听是州判之子,父子俩连忙见礼。

    李含章微笑作揖,既未表现得热情,也没表现出不屑。

    白崇彦又让几个跟班上前,说道:“六十贯钱,全都已带来。至于那几亩山地柴林,也值不得多少,便赠予两位了。”

    “不可,”朱国祥立即拒绝,“该多少便是多少,田产怎能赠予?”

    白崇彦道:“大郎莫要推辞,真不值得几个。”

    朱国祥坚持道:“情归情,理归理。如果三郎君非要赠予,那支毛笔我们就不卖了!”

    听父亲这么一说,朱铭也附和道:“的确如此,田产不可赠予。”

    父子俩初来乍到,莫名其妙接受别人田产,等于欠下了白家天大的人情。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不便于今后平等相处。

    收下此田,因果缠身,就跟白家绑定了。

    当然,会有这种想法的都是君子,贪利小人巴不得可以白捡。

    “这……好吧。”

    白崇彦只能作罢,同时又觉稀罕,居然送田产都送不出去。

    此时此刻,李含章的眼神却微变,他本来没把父子俩当回事,现在却感觉这两人特别有趣。

    一对三餐不继的父子,被迫顶着流言蜚语,寄住在寡妇家里乞食,竟然不被田产诱惑拒绝馈赠。

    放眼全国,有几人能做到?

    小厮们抬着四个箩筐过来,框里装着的全是铁钱。

    在无法使用交子的时候,四川的“大宗”交易,都是直接称斤数的。质量好的铁钱,十三斤为一贯;质量差的铁钱,二十五斤为一贯;甚至有五十斤为一贯的烂钱。王安石改革铁钱后,终于变成六斤为一贯。

    只能称重量,根本没法数,可以这么联想,让你数几万块钱的硬币有多恐怖。

    眼前这60贯铁钱,都是王安石之后的新钱,总重量有300多宋斤(1宋斤约为640克)。

    昨天还一文不名的父子俩,瞬间就有钱了,而且还是几百斤钱。

    朱铭看着箩筐,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这年头经商,真是力气活啊。

    别扯什么交子,那玩意儿已经无人问津了。

    在官方发行交子之初,各种制度其实非常完备。

    首先必须有本金储备,36万贯储备金发行一界交子,确保可以随时兑现。其次,每界交子的有效期是两年,期限一到,回收旧交,发行新交。最后,交子可以用于交税,官府不得拒收,提高交子的信用度。

    王安石主导变法,交子从此走向崩溃。

    由于变法采用激进的财税新政,全国各地都需要拨款,再加上北方战争又起,国库空虚之下,只能滥发纸币补亏空。并且不再回收旧交,纸币快用烂了,你自认倒霉吧,反正官府不给兑换新的。

    当时的四川老百姓,特别是四川商人,恐怕都想把王安石给掐死!

    苏轼作为四川人,反对变法再正常不过。

    搅乱了四川金融市场咋办?王安石只能搞铁钱改革,把四川铁钱的币值稳定下来,否则四川当时就被他玩崩了。

    类似的事情,也在其他地方发生。

    王安石的变法内容,有利于江南、两淮、河南。但放诸全国范围内,特别是在西南、西北和华北,可以说很多新法都属于恶政,因为这些地方的发展度还不够。

    当时反对变法的旧党,大部分都来自北方,他们根据自己家乡的情况,自然而然认为王安石在乱搞。

    司马光站在北方人的角度看问题,王安石站在南方人的角度看问题,他们能尿到一个壶里才真真见鬼了。

    “麻烦抬到屋里。”朱铭对那几个小厮说。

    白崇彦问道:“不称一称?”

    朱铭笑道:“几斤铁钱而已,还称个啥?”

    “哈哈,也对。”白崇彦乐道。

    看着几箩筐钱被抬进去,李含章翘起嘴角,更觉这个少年有点意思。

    朱铭说道:“上山看地吧。”

    白崇彦道:“看地且不急。今日采茶,可先观采茶盛况,再取灵泉之水煮新茶品尝。”

    朱国祥说:“我去叫祺哥儿起床,把他也带上。”

    白崇彦和李含章都穿着木屐,还是类似谢公屐的玩意儿,适合登山。

    朱国祥没有登山鞋,便把布鞋脱了,赤着双脚,挽起裤腿,潇洒出门。

    见老爸如此,朱铭也照做,否则没法雨后爬山。

    甚至,白祺都把鞋子脱了。

    几箩筐铁钱就放在屋里,只锁了门,没人看着,也不怕被谁偷去。

    白崇彦说:“两位且慢,俺家还有谢公屐,这便让仆人去取来。”

    “不用,光脚走路方便。”朱国祥推辞道。

    于是,两人踩屐,两人光脚,带着孩子,结伴登山去茶场,身后还跟着几个奴仆。

    光脚走得快,而且不费力。

    反而是登山木屐,时常被烂泥给黏住,需要脱下来进行清理。

    再一次被黏住,几人停下休息,木屐扔给仆人。

    朱家父子走在更前面,朱国祥指着远处一片山林,对儿子说:“那边有个低洼处,溪水变成瀑布落下,瀑布下面是一个水潭。水潭附近住着些茶户,都是依附于白家的客户。我们也可以在那里建屋,距离水潭远一点就是。”

    “附近有耕地吗?”朱铭问。

    “有,我都看好了,”朱国祥说,“那些山地很贫瘠,平时种粟、黍、高粱之类,全部佃给了茶户耕种。我们把地买过来,不能随意退佃,必须照顾之前的佃户。”

    朱铭笑道:“正好,让佃户帮着种地,否则咱俩忙不过来。”

    山坡下,十余米外。

    李含章穿的那双木屐,已交给跟班清理稀泥,他瞅瞅沾满泥水的袜子,哭笑不得道:“隽才兄,你我也都赤脚吧,否则怕要走到下午。”

    白崇彦心里有些不乐意,光脚走路岂不成了泥腿子?

    但李含章既然这样说,他也只能放下架子。当即把袜子脱了交给随从,又挽起一截裤腿,行走两步发现果然轻便。

    而李含章不但脱掉鞋袜,甚至因为爬山发热,把衣襟往两边扯开,露出胸前一大块刺青。

    朱国祥见了,低声对儿子说:“这人看起来更像混社会的。”

    “时髦,懂不懂?”朱铭说道,“当朝宰相李邦彦……嗯,现在估计还是个小官,这位老兄就整一身刺青,人称‘浪子宰相’。他经常在宴会的时候,脱光上衣露出刺青,请客人和奴仆仔细欣赏。”

    “国家领导也这么没谱?”朱国祥感慨道,“不愧是宋徽宗提拔的大臣!”

    复行一程,白崇彦指着前方:“转过那道山坳就是了。”

    已经有采茶歌传来,数百男女上山采茶,那些技术娴熟的,还有闲工夫唱歌耍乐。

    歌声中尽是欢悦,因为有工钱可以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