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的茶山,天空清净如戏,嫩叶翠绿欲滴。

    前些日子,也在采茶,但只是茶户小规模采摘。

    这几天雨水增多,新芽大量生发,就必须出动附近所有村民。

    数百男女散在各处,腰间挎着竹篓,用指甲掐出新芽扔进去。为了多挣钱,大部分人都专心致志,少部分采茶高手谈笑唱歌。

    还设有茶叶收集点,农民采完一篓茶叶,就拿去称重量算工钱。

    在称重之前,还要先检查,若不合格的茶叶过多,是有可能被扣工资的。

    “大哥,三郎君来了。”

    “哪里?”

    “那边。”

    白福德五兄弟也在采茶,附近所有的茶山,皆属老白员外所有。那些小型种茶户,抗风险能力太差,早被官府给逼得破产。

    几亩贫瘠山地,老白员外可以主动送出。

    若是换成几十亩茶山,老白员外就要巧取豪夺了!

    白福德五兄弟发家很晚,靠妹子给贵人做外室冒头。欺负村邻好几年,再加上妹子送钱回来,如今也不过弄到百来亩地,再算上他们的父母家小,平摊下来每人不到十亩田而已。

    人均仅几亩,且包含山地,说实话并不富裕。

    做小地主都不够格,自耕农这身份更适合他们,每年甚至还得亲自采茶打工。

    “把你们采的茶匀给俺!”

    白福德归拢几个兄弟的茶叶,装满一个竹篓,装模作样跑去称重,实际是想跟白崇彦套近乎。

    这厮兴奋疾走,没行多远,便笑容顿失,因为他看到了朱家父子。

    两个外来破落户,咋跟三郎君走在一起?

    思来想去,白福德决定暂缓计划,不能直接跟朱家父子对着干。他是有脑子的人,否则早就完蛋了,毕竟一直在老白员外眼皮底下搞事儿。

    “三郎君安好!”白福德点头哈腰问候。

    白崇彦表情和蔼,微笑道:“好。”

    白福德恭维道:“三郎君真是孝顺,提前这多日子回家给老太君祝寿。”

    “子孙本分而已。”白崇彦说。

    双方没啥共同语言,白福德越聊越尬,见白三郎颇不耐烦,又说几句便主动告辞。

    一阵微风吹拂,茶树轻轻摇动。

    听着不时传来采茶歌声,李含章不禁诗兴大发,当场作诗道:“锣鼓当当天未明,上山采茶见心诚。时歌一曲春风里,叶气云蒸玉条新。”

    玉条,就是春茶。

    “好诗!”

    白崇彦拍手大赞,虽然平仄稍有不工,但能脱口而出已是不易。

    李含章自我感觉挺满意,又觉此诗还能继续修改。他仔细思索片刻,暂时不知该如何改,于是转而考教朱铭:“听闻朱大郎满腹才学,不如以眼前采茶之景,即兴作诗一首如何?”

    朱铭婉言拒绝:“在下不精诗词之道。”

    “不精,便是粗通,打油诗也可。”李含章面带微笑。

    他倒不是想让朱铭出丑,而是要试探朱铭的才华,看看“公私”二字是否凑巧偶得。

    白崇彦站在旁边,同样笑而不语,跟李含章的心思差不多。

    朱铭扭头望向老爸,朱国祥转身看风景。老朱同志能背不少唐诗宋词,但跟茶叶相关的却一首都不会。

    是继续“藏拙”,还是该露一手?

    朱铭飞速搜索脑子里的存货,虽然有穿越金手指,但他读过的采茶诗词真不多。不远处,一个妇人正忙碌采摘,背上居然有个熟睡的婴儿,也不怕雨后山路太滑摔着了,估计是家里实在没人带孩子。

    再想想严大婆鬓角插花,朱铭灵光一闪,拍手道:“有了!”

    “洗耳恭听大作。”白崇彦颇为期待。

    朱铭吟诵道:“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

    李含章笑着赞叹:“好诗,好文采!”

    白崇彦评价道:“可贞兄之诗,道尽时情时景。朱大郎之诗,专于写事写人。两诗合璧,趣味更生。”

    朱铭抄的这首诗,并不算上乘,但放在这里刚好——既展露了自己的才情,又不会把李含章压得太没面子。

    真要吟出个千古名句,这位州判之子怎下得来台?

    一首采茶诗甩出,李含章已然认可朱铭,确定朱铭属于自己人。

    都是读书人,并非蒙昧黔首。

    这边几人放声大笑,白福德隐约听到动静,瞬间更觉脑壳疼,叮嘱兄弟道:“你们莫要乱来,这两个外乡人不好惹。”

    “大哥说的是。”几兄弟纷纷认同。

    他们哪里知道,老白员外一句话,早已判了兄弟几个的死刑!

    白崇彦带着大家继续游山,半路遇到正在采茶的严大婆和沈有容。

    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告离开。

    白崇彦对李含章说:“那位便是时予兄的遗孀,自时予兄病逝后,一直悉心教养幼子。”

    “殊为难得。”李含章感慨道。

    他们两个,还有沈有容的亡夫,都曾在关中拜师求学。

    当时的关系一般,只属于点头之交,直到李含章随父来洋州,才跟白崇彦迅速成为好朋友。

    在茶山转悠片刻,朱国祥提议去看地,早早敲定土地买卖事宜。

    白崇彦却不急,邀请道:“前方有一幽谷,俺在其中发现甘泉,名之以‘灵泉’。又在泉边筑亭,谓之‘碧云亭’。今日悠闲,春风宜人,不若先去亭中品鉴新茶。”

    新茶,当然不是今天采摘的,而是大半个月前的立春茶。

    主人相邀,客人不便拒绝。

    四人带着白祺,一路欣赏景色,朝着山中谷地走去。

    溪水落下形成瀑布,落在山谷水潭中。距离水潭数百米远,便是灵泉和碧云亭所在。

    亭中的石桌石椅,已提前打扫干净。

    几个奴仆忙前忙后,抬着木炭、炊具、茶盏等物过来,还有全套的点茶设备。

    白崇彦坐定,立即喊道:“上新茶!”

    新茶当然不是今天采的,而是一个月前所采制。

    几个奴仆,迅速捧着茶叶上前,有末茶和腊茶各两种。

    白崇彦笑着说:“此有四种新茶,请诸君随意挑选。”

    “哈哈,隽才兄这是要斗茶?”李含章开怀大笑。

    白崇彦说:“都是俺家的茶,斗起来没甚意思,只请可贞兄展露点茶技艺。”

    宋代的有钱人,特别是风雅之辈,经常聚在一起斗茶耍乐。

    而且,往往自己带茶。

    李含章没有直接挑选茶叶,而是舀来小半碗泉水。他仔细品尝了泉水味道,这才去挑选适合的新茶,观其色,闻其味,最终挑了一团腊茶。

    白崇彦顿时笑道:“可贞兄好眼力!”

    腊茶最为贵重,茶叶选用严格,必须是早春嫩芽——腊月的腊。

    宋朝皇室推崇的小龙凤团茶,便是腊茶中的极品。茶芽优中选优,采摘时手指不得触碰,必须留长指甲去掐断,采下也不能放到竹篓里,须立即投进随身携带的泉水中。

    制作工序更是复杂,先蒸,再榨,还要磨成粉,期间又有晾晒、烘焙等程序。还有一部分茶叶,研磨熬制成茶膏,加入许多香料。最后将茶膏与茶末混合,又是好几道工序,最后压制成茶团以供保存和运输。

    “请可贞兄点茶。”白崇彦抬手道。

    茶团很小,李含章取来器具,将茶团慢慢研磨成末。

    再用茶匕取末放入盏中,泉水已经沸腾,轻轻倒入一些,便开始调匀茶汤。

    他左手拉着右袖,右手持着茶筅,举止优雅从容。茶筅点入茶汤,轻轻的来回拂击,精彩的一幕随之来临。随着茶筅的拂动,缕缕银丝浮于茶汤表面,继而形成千姿百态的图案,犹如漂浮着一副江上飘雪图。

    还未饮用,一股茶香就扑鼻而来。

    李含章赞道:“好茶!茶汤纯白,用芽肥嫩,制艺极佳,隽才兄家里养着好茶工啊。”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拂击茶筅,茶汤表面的图案还在继续变幻。

    白崇彦得意道:“此茶是仿龙凤团茶所制,茶芽皆在立春前采摘。虽不及龙凤团茶精湛,但也不可多得,吾且名之‘惊鸿踏雪’。”

    “惊鸿踏雪,果然好名字!”李含章由衷赞叹。

    待水温不那么烫了,李含章端起茶盏,将茶水倒入杯中,甚至给白祺这小屁孩倒了一杯:“请品茶。”

    朱铭好奇的举杯品尝,没有什么怪味,一点都不苦涩,而且特别香浓,里面虽含茶膏,却不会让人觉得腻。

    甚至,还隐约带着一丝甘冽。

    就这味道,能把平民喝的散茶甩出十八条街。

    “好喝,也好看,香得很!”白祺由衷赞叹,然后把茶一饮而尽。

    小孩子的夸奖最真实,白崇彦和李含章都哈哈大笑。

    ……

    汉水江边。

    一条客船靠岸,家仆提醒道:“二郎,上白村到了。”

    有个小胖子伸懒腰打哈欠,揉着惺忪睡眼从船舱走出。

    这厮年约二十五六岁,一身读书人打扮,肥头肥脑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六。

    由于雨后路滑,他刚下船就摔了一跤,爬起来骂骂咧咧继续走。

    中途派家仆前去打探,问明老白员外的宅邸,便前去递上自己的拜帖。

    小胖子一身丝绸,门房老头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很快就把客人引到厅中。

    老白员外亲自接待,作揖询问道:“阁下是洋州郑大官人家的郎君?”

    “俺在家行二,都唤俺叫郑二,这回是来寻李二郎(李含章)的。”小胖子说。

    “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老白员外说,“俺家三郎,与李二郎上山去了,贵客可在家中等待,傍晚之前他们就能回来。”

    小胖子摆手道:“俺不等了,自上山寻他们去。”

    老白员外立即唤来家仆,领着小胖子上山。

    这位威震四里八乡的老员外,硬拖着病腿拄拐杖,让仆人左右搀扶着,亲自把小胖子给送出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