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中旬,小麦开始收获,夏粮也开始征收。

    上白村的农民终于慌了,因为追缴往年欠税的消息,已从老白员外那里得到确认。

    由于白福德五兄弟跑路,老白员外只得动用保甲法,临时安排了一群“催头”负责催税。

    保甲法是王安石创立的,十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农闲时参加军事训练,负责维持乡间治安,关键时刻还要参与镇压反贼。

    接着,保甲法又增添催税功能。

    十户到三十户百姓,轮流选一个保丁担任甲头,专门负责催税,因此也叫催税甲头、催头。

    “催头”并不常设,只在需要大规模催税时,才临时挑选一些农民担任。

    随着新旧党争的变化,保甲法也不停变化。到了宋徽宗时期,蔡京上台,再推新法,保甲法也跟着全面恢复。

    白家大宅外,此刻跪了一群催头。

    他们都是家里男丁较多的农民,稀里糊涂就被安排催税,此前甚至不知道有“催头”这玩意儿。毕竟刚刚恢复没两年,他们向村里的老人打听,才晓得“催头”跟轮差衙前差不多。

    “进来吧,不许哭闹。”

    一群催头被领进白家,去拜见正在晒太阳的老白员外。

    “饶命啊!”

    双方相见的瞬间,催头们纷纷跪下,哭天抢地请求放自己一条生路。

    老白员外也面色悲戚,一副随时要流泪的样子。他让家仆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官府要催粮,俺又有甚办法?你们只是平摊逋赋,咱家却要摊和买钱、和籴钱,比你们出的钱粮多百倍千倍。”

    一个催头说道:“俺家年年都交了粮赋,便砸锅卖铁,也把田赋交了,哪来的什么欠税?”

    老白员外说:“朝廷要收赋税,可不管你这些。俺做主簿的时候,还能帮你们压着。可如今的主簿是祝二,是个招安的反贼,他哪管诸位乡亲的死活?俺家二郎,虽是押司,却也说不上话了。”

    催头们顿时哭得更厉害,他们已感到死期将至。

    老白员外又说:“你们尽量去催粮,家里钱粮不够的,便让他们来借贷。俺只能尽量帮忙,利息比往年降個两分。三年之内,绝不催还,或许乡亲们能够渡过难关。还有,既让你们办事,就不会让伱们破家。只要事情办得妥帖,俺就给你们兜着。”

    软的说完,老白员外语气变硬:“若办不妥,依律要流放充军,你们自己心里掂量!”

    脑子聪明的催头,已经明白啥意思。

    无非让他们去做恶人,老白员外趁机放贷,然后靠高利贷兼并土地。

    这个恶人,他们必须做,否则就等着破家流放吧!

    好说歹说一通,这些催头总算离开,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

    “唉!”

    老白员外一声叹息,独自坐在树荫下,看着树叶随风摇动。

    他是既得利益者,年纪越大,越趋向于保守,不愿这样折腾。即便折腾之后,能够趁机兼并,但对他的名声大大有损。

    催头们离开白家,很快把消息传遍全村。

    明明是小麦丰收季,农民们却没半点喜悦,全村上下仿佛被愁云笼罩。

    老白员外害怕出现意外,吩咐家仆说:“茶园的壮丁,选二十人下山,日夜巡查四处。都带上枪棒,有谁闹事立即制止!”

    上白村还算好的,下白村已经鸡飞狗跳。

    白宗敏手里拿着一根哨棒,召集佃户壮丁训话:“俺给官府交了恁多钱粮,咱家不好过,谁也别想过得好。你们都好好盯着,哪家的麦子收完,即刻上门去催粮。家中钱粮不够的,便押着他们来借贷,哪个不听话就拆房扒屋!”

    迫于小白员外的淫威,下白村的那些村民,一个个边哭边收麦子。

    等把麦子晾晒好了,还得给小白员外送去。

    全村被白宗敏盘剥多年,三等户已经不存在了。稍微富裕的四等户,拿出家中积蓄,好歹能把摊派的赋税交足。普通的四等户,为了不借高利贷,就只能低价出售田产。

    至于五等户,有地的卖地,没地的卖身,几乎全部变成依附白宗敏的客户。

    无人敢于反抗。

    那些胆敢反抗的,要么逃去了外地,要么早已经死掉,小白员外是真敢杀人。

    整个西乡县,情况都差不多。

    大大小小的村落,上演着各种悲剧,不少农民逃进深山,但暂时还没人带头造反。

    ……

    一条小船,在土匪村靠岸。

    一个身穿丝衣的大胡子,下船之后找到村民,说道:“俺是杨寨主的朋友,有事要进山寨,快快带路!”

    半天之后,此人见到了杨俊。

    杨俊问道:“你是哪路朋友?俺怎记不住了。”

    大胡子扫向其他人,语气嚣张道:“让他们退下,事情大得很,只跟寨主一人说。”

    杨俊挥手道:“杨英留下,其他人出去。”

    待屋里只剩三人,大胡子表明身份:“俺是祝主簿的人,只过来问一句话,为啥还不对上白村动手?”

    杨俊不敢怠慢,回答说:“老白员外在县里有人,俺劫了上白村,黑风寨就没得安宁。”

    大胡子冷笑:“在县衙里,知县坐第一把交椅,祝主簿坐第二把交椅。只这两把交椅,其余衙吏,全是小喽啰。有祝主簿撑腰,你还怕个甚?”

    杨俊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反问:“祝主簿说话,有几次当真的?怕不是把俺当枪使。”

    大胡子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抛出诱饵:“黑风寨的脏货,须先卖给白宗敏,再卖给县里的商人。那些商人走私,谁敢绕开祝主簿?只要你劫了黑风寨,杀死老白员外,今后便给你引荐商人,祝主簿给你撑腰,不受那白宗敏的窝囊气!”

    此言一出,杨俊不说话了,居然在认真思考利弊得失。

    这厮平常是有脑子的,也自诩讲义气,而且还有几分妇人之仁。

    但是,容易见利忘义!

    如果好处足够多,他的脑子也会坏掉,智商可谓直线下降。

    黑风寨走私的茶叶,黑风寨抢劫的赃物,都需要小白员外这个中间商出货。而祝主簿给出的承诺,却是绕开中间商,让山寨直接跟商人交易。

    这种操作,必须有官府背景,否则根本做不长久。

    而祝主簿就是官府中人,他可以成为黑风寨的靠山,甚至可以帮黑风寨洗白。

    “大哥,答应吧。”杨英忍不住说。

    杨英向来负责对外贸易,他知道那小白员外,靠做中间商赚了多少钱。

    杨俊既想答应此事,又害怕惹来恶果,坐在那儿患得患失,犹犹豫豫,举棋不定。

    “俺……俺再想想。”杨俊难以拿主意。

    大胡子说:“你慢慢想,也不催你。只提醒你一句,再过二三十天,麦子就该收完了。等交完夏粮,村里没剩几个钱粮,你再去抢可抢不到那般多。告辞!”

    这人说走就走,留下杨家兄弟原地发愣。

    “大哥,莫再想了,”杨英怂恿道,“有了祝主簿扶持,寨子里的货物,就能当面卖给商人,这得多赚好些钱!祝主簿做咱的靠山,官匪一家,还怕哪个?”

    杨俊早已心动,却又摇头说:“你不晓得,老白员外在县衙势大,抢了他家不好收场。”

    杨英分析道:“祝主簿为啥让咱去抢上白村,还明说要杀了老白员外?无非县衙也在火并。知县是一把交椅,不管事的。祝主簿是二把交椅,白二郎是三把交椅,许多头目也向着白二郎。祝主簿想控制县衙,就得火并白二郎。所以,他才让咱去抢劫杀人。只要老白员外死了,白家的钱粮被抢光,白二郎就在县衙站不稳!”

    “这个道理俺明白。”杨俊说道。

    “那还怕个甚?”杨英说道,“咱们火并姚方,山寨里许多头目都有怨气。得让他们把怨气撒出来,让他们去上白村抢劫财货,让他们去上白村杀人放火。到时候,气也撒了,钱也抢了,他们也就顺心了,还不对大哥服服帖帖?”

    “也对!”杨俊眼前一亮,他正愁摆不平寨中头目。

    火并之事影响太大,这些天里,私下说什么的都有,杨俊作为寨主威望大跌,必须搞些事情来稳定人心。

    只要抢劫上白村,杀了老白员外,就有以下好处:

    第一,跟祝主簿搭上线,获得了官方靠山,说不定还可以慢慢洗白。

    第二,不再让中间商赚差价,山寨能直接跟商人交易。

    第三,抢到白家许多钱粮。

    第四,让山贼头目们发泄怨气,稳定山寨人心,提升寨主威望。

    有这四个好处,杨俊已被冲昏头脑,不再去想此事引发的严重后果。

    ……

    “白福德,寨主要见你!”

    “来了,来了!”

    白福德一身疲惫,跟着头目上山,心中畅快不已,他总算要熬出头了。

    见得杨俊,白福德纳头便拜。

    “坐吧,”杨俊问道,“听说,你是从上白村来的?”

    白福德当即咬牙切齿道:“俺给那老白员外,做了许多腌臜事,到头来却讨不得好。他给俺兄弟几个,安了衙前差事,这是在往死里逼,只能全家进山落了草。”

    杨俊问道:“老白员外家,有多少护院?可有枪棒了得的好汉?”

    白福德仔细回忆:“俺也不常进白家大宅,似有几个护院的……对了,茶园有个汉子姓古,头发都花白了。虽不晓得什么来头,却肯定是个练家子,每年都给白家押运茶叶。他还生了三个儿子,唤作古大、古二、古三。古大前两年害病死了,古二在县衙做灰衣,古三留在茶园做事。那古三只有十六七岁,也是会使枪棒的。”

    杨俊又问:“白家大宅的院墙,哪处最方便杀进去?”

    “北边,那里地势高,搭个梯子就冲进去了。”白福德目露凶光,他已明白山贼们要干啥。

    杨俊点头说:“很好,到时候你做向导。除了老白员外家,村里比较富裕的,你也要指出来。事成之后,不但有赏钱,还升你做头目。”

    白福德激动道:“多谢寨主提携!”

    杨俊说:“下去吧,你家几兄弟,莫要再种地了,好生歇两天养精神。”

    白福德走到门口,忽又转身说:“寨主,俺……俺想抢个女人。”

    杨俊乐了,笑问:“是那老白员外家的女眷?”

    白福德说:“是村中一寡妇。”

    “一个寡妇而已,便许了你。”杨俊非常大方。

    (新书榜又变老二了,求月票,求推荐票,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