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的欲望是什么。”

    挂着黑狼面具的房间中,常胥看着呈现雕像质感的狼头,平静地说。

    “我想要的很多。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想要拥有足够的食物,每天都能吃饱,不用饥肠辘辘地等待下一餐饭的到来。

    “后来,我想要活着,想要我的视野内不再有无辜的人死去,所有人都安稳地生活,就好像诡异游戏不曾降临一样。

    “我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足以清除所有能够杀死我的存在。我却又不希望旁人畏惧和忌惮我,不喜欢他们将我当做怪物。

    “我似乎是一个贪心的人,在一个愿望刚满足了一点后,就会生出下一个愿望。但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我的欲望。”

    常胥垂下眼,略带困惑地说:“我听说欲望是本能的、聚焦的,很强烈,不达成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好像没有这种感觉。”

    斯芬克斯神色漠然,狼头上半月型的眼睛注视着常胥:“我能看到你的心底被浑沌的云雾填满,错乱变幻的形影在其中交叠,你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永远止步于探寻欲望的咫尺之遥。

    “但我穿透那些芜杂的迷障,看到了你此时此刻的欲望。那是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你想要杀死他。”

    像是往浑水里放入一块吸附杂质的石子,模糊不清的思绪刹那间有了实质。

    常胥意识到,他那些纷纷杂杂的愿望看似毫不相干,却似乎能在某一个节点发生交汇。

    杀死能够威胁到他和无辜者生命的存在,于是不用担心死亡;杀死另一个怪物,由此证明自己属于人类的范畴……

    “是的。”常胥颔首,“我在这个副本的欲望,是杀死齐斯。”

    只要杀死齐斯,一切就结束了。

    斯芬克斯闭上眼,说:“实现这个欲望需要三千积分,等你有了足够的积分后再唤醒我。”

    ……

    “竟然只需要三千积分么?感觉比诡异游戏的实现愿望机制便宜太多了啊,你这样搞简直一股浓浓的诈骗传销风味啊喂!”

    另一边,董希文用手指戳了戳墙壁上的豹子面具,忍不住出言吐槽。

    在斯芬克斯问他的欲望是什么时,他不假思索地说他想让弟弟复活,本以为这就完事了,没想到斯芬克斯郑重地告诉他,只需要三千积分就能实现这个欲望。

    他明明记得,诡异游戏的实现愿望机制中,这个愿望需要花费一百万积分来着……

    而三千积分是什么概念?

    他在这个副本中的初始积分是两千一百,如果不借给念茯,这会儿再随便向别人借一点,复活死者这么个离奇的欲望就能直接实现了。

    等他离开副本,就可以将原定的愿望变更成离开诡异游戏了……

    “你说的那么言之凿凿的,真能成?”董希文狐疑地盯着斯芬克斯看,“你快说‘龙郡人不骗龙郡人’……不对,你不是龙郡的,也不是人……”

    斯芬克斯:“……”

    豹子头上的眼睛转向董希文侧后方怯生生地探头探脑的莱纳安:“你的欲望是什么?”

    莱纳安突然被点到,小幅度地上前一步,腼腆地摸了摸脸颊上的雀斑:“什么都可以吗?那我的欲望是关闭诡异游戏。”

    斯芬克斯好像没听到那样,又一次问:“你的欲望是什么?”

    “那……立刻离开副本可以吗?”

    斯芬克斯:“你的欲望是什么?”

    行吧,副本内的NPC是听不见“诡异游戏”“副本”之类的专有名词的。

    莱纳安讪笑:“那我想永生不死总行了吧?”

    斯芬克斯闭上眼,说:“实现这个欲望需要三千积分,等你有了足够的积分后再唤醒我。”

    竟然同样是三千积分……

    董希文将豹子面具从墙上取下,隐隐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糟糕了。

    莱纳安和他想到了一处,小声道:“董,你家老大可能有麻烦了!那个常胥我知道,是个很轴很固执的家伙,你家老大和他结了梁子,他这会儿肯定满心都是要杀死咱老大……

    “实现欲望只需要三千积分,他随便去凑一圈就能凑到了,咱老大这波得凉啊!”

    是啊,常胥十有八九会向斯芬克斯许下“杀死齐斯”的欲望。

    如果斯芬克斯的确有实现玩家欲望的能力,而所有欲望都是一口价三千积分,那么常胥完全可以向其他玩家众筹。

    毕竟,让齐斯去死就可以让所有人通关,简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在这样的机制下,齐斯必死无疑!

    “董,有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我总感觉你和你老大关系其实不是太紧密,你看当时你老大在台上,你也没有第一时间竞拍,后面还是念茯出了价。”

    莱纳安用轻如蚊蚋的嗓音嗫嚅:“如果不是你老大提前和你说好的,就凭这件事,他恐怕就得怀疑你有二心……我们要不去投奔常胥吧,借他点积分,将功抵过……”

    “不对!”在听到“借他点积分”这句话后,董希文只觉得有一道电光在脑海中闪过。

    他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齐斯都不能太早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只需要三千积分就能实现愿望的副本,不试一试就离开,总感觉不太甘心啊……”

    ……

    齐斯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伫立在高台之上,却动弹不得,只能微垂着头俯瞰下方摩肩接踵的人群。

    攒动的人头如同腐烂昆虫身上的蚂蚁般密集,人海起伏,时而有人仰起头茫然四望,目光却从齐斯身上穿过,好像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们看不见你。”一个声音对齐斯说,用的是齐斯自己的音色,“你没有欲望。没有欲望的人是无法在世界上久留的。”

    说话的人在齐斯面前现出形影。

    他穿一身绣金的红色长袍,长着和齐斯别无二致的脸,不由分说地伸出食指往齐斯的身上涂抹七彩的泥浆。

    那些泥浆很快凝结,褪去鲜艳的色泽,像大理石般冰冷、坚硬而洁白。

    齐斯问:“这是什么?”

    那人说:“这是欲望。”

    “谁的欲望?”

    “他们的。”那人忽然转过身,垂下手指,遥遥一指高台下涌动的人群。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有人衣着光鲜,有人衣衫褴褛,却如出一辙地行色匆匆,面目可憎。

    齐斯问:“所以你将它们抹到我身上做什么?看上去挺脏的。”

    顶着齐斯的脸的怪物转回头,猩红色的眼睛没有映出齐斯的倒影:“当你身披欲望时,世界就能看见你了。

    “你会是饥饿者眼中的食物,久病者眼中的良药,恐惧者眼中的屏障,将死者眼中的救赎。

    “你从此拥有形体,不再是无法触摸的虚无。”

    怪物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是中世纪宗教画中散布福音的天使,漠然而事不关己。

    齐斯问:“我为什么要被看见和触摸?为什么要有形体?”

    怪物说:“因为没有欲望的人是不该存在的。”

    流光溢彩的泥浆从他宽大的袍袖中涌出,他一丝不苟地用手指挑起,往齐斯的脸上涂抹。

    齐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被泥浆覆盖的部位的轮廓,好像真的是因为被欲望覆盖,而和世界建立了联系,有了可以看到和触碰的实在。

    “也许我不是人。”齐斯说。

    怪物没有回应,继续认真地将泥浆涂抹到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用陈述的语气说:“你是一个失败的尝试,在发现你没有生长出欲望后,我曾经想过要杀死你。”

    “那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齐斯勾起唇角,“因为沉没成本吗?”

    “你只是无数次尝试中微不足道的一者,我想看到这次尝试真正的结局。”

    “收集失败数据是吧?”齐斯叹了一口气,道,“我可以问问判断一个人有没有欲望的方法是什么吗?我看我能不能努努力,争取尽快长个欲望出来。”

    “是痛苦。”怪物抬起眼眸,猩红的微芒在眼中乍亮,“你会感到痛苦吗?”

    泥浆已经涂满了齐斯身体的大部分位置,包括头发、脖颈和脸颊。

    冰凉的窒息感一阵接一阵的上涌,齐斯隐隐有些难受,情绪却好像被一道阀门锁住了,无法再向上升格,转化成更浓稠的感触。

    怪物捞起最后一抔泥浆,覆到齐斯的眼睛上,世界在一瞬间陷入无法视物的黑暗,却在下一秒亮起朦胧的曦光。

    齐斯漂浮在由自己的身躯铸就的石像的头顶,看到下方的人群忽然有了方向,从四面八方聚集在高台之下。

    他们扭曲地匍匐着,向石像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真正意义上触碰。

    他们说:“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

    ……

    “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

    齐斯从梦境中醒来,意识渐渐回笼,听到嗡嗡的声音在近旁说着话。

    发音很是古怪,像是某种语言天赋低下的种族费劲地学说难度极高的语言。

    触觉紧随意识回归,齐斯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粘腻湿滑的触感让他想起乡下水田里的水蛭,进而激起生理性的恶心和厌恶。

    他躺在湿漉漉的稻草床上,紧闭双目,维持着呼吸的平稳,一动不动,好像仍然处于睡梦之中。

    缠绕在手腕上的咒诅灵摆无声无息地飞起,迅速而安静地向脚后跟飞去,重重扎了下去。

    “吱!”

    一声刺耳的惨叫在耳边炸响,缠住脚踝的湿滑抽离而去,留下冰凉的粘液。

    齐斯睁开眼,看到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着。

    两秒后,银白色的提示文字刷新出来。

    【名称:地下居民】

    【类型:NPC】

    【描述:生活在地下、只在黑暗中出没的怪物,据说身负可传染的病菌和诅咒,被动物歧视,被人类恐惧。】

    【备注:虽然大部分动物被拔擢成神,但依然有一些倒霉的动物被落下了,毕竟一个群体中不能没有尾狼。他们能做的,只有持续不断地祈求神明的怜悯,妄图脱离苦海。】

    这还是齐斯第一次看到有关NPC的描述。

    在意识到不速之客通常在黑暗中行动后,他当即站起身,从背包中取出手电筒,按下开关。

    他高举着手电筒,将光从头顶打下,照亮整间房间。

    冷白的光圈下,红色的毒蛇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蠕动,都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乍看就好像地上长的一样。

    坚硬无缝的大理石地面在它们面前如同泥浆,松松软软地被挤出洞口,任由它们破土而出。

    它们张着血盆大口,发疯似的舞动,却并不是怪物的全部。

    人的身躯在它们的尾端突兀地长出,脖颈上顶着尖嘴红腮的老鼠头颅,鼻子周围的胡须是细小的白蛇,圆耳朵后的毛发则是灰色的蛇。

    老鼠和蛇拼接而成的怪物将齐斯和念茯围在中间,红蛇组成的触须试探着前身,似乎想触碰包围圈中的人类。

    刚才被咒诅灵摆扎伤的便是一条红蛇,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齐斯脚边,抽搐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念茯早就醒了,和齐斯背对背站着,看着满屋奇形怪状的蛇鼠结合物,喃喃自语:“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猜是斗兽棋中的‘鼠’。”齐斯控制着咒诅灵摆在身遭环绕,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嗯,也许可以叫作‘蛇鼠一窝’?”

    “不管它们叫什么,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它们赶走。”念茯的左手现出一根通体漆黑的铁鞭。

    一瓶酒精被她拿在右手,递到嘴边。

    她咬开盖子,将里头的酒精往鞭子上一洒。

    无色的液体渗入鞭子中的细缝,一滴都没有漏出,就好像被鞭子喝尽了一般。

    念茯高高扬起左手,在空中甩出一个震耳的鞭花。

    刹那间,火星顺着鞭梢爬满整根鞭子,在身前划出一串猎猎的火光。

    离得最近的蛇群被烤焦,散落在地。鼠头人吃痛似的发出“吱吱”的嚎叫,满头蛇发疯狂地舞动起来。

    齐斯按住命运怀表,随时准备发动效果。

    想象中的应激反扑并没有到来,蛇群好像意识到了玩家的反感,自觉地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所有鼠头人一齐向包围圈中的两人匍匐,重重地磕头。

    “神啊,满足我们的欲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