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别苑的救援,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最初,许圭几人还能救不少人出来。

    及至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被抬出,他的心也越来越沉。

    天边的鱼肚再次透出晨曦,一天一夜粒米未进的许圭,重重的坐在地上,脸色灰败。

    “喝口水。”

    同样脸色难看的马祥,将一碗水递给他,然后毫无顾忌的坐在他身边。

    这一天一夜,马祥也寸步未离过救援现场。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堂堂一省布政使的威风,赫然就是个灰头土脸的小老头。

    看许圭脸色难看,他重重叹了口气:“已经一天一夜,,咱们能做的也都做了,既已尽力,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看着眼前如地狱般的灾难现场,许圭深知马祥所言是实,但心里仍旧觉得不甘心。

    “这件事,我已经上报朝廷,陛下自有主张。”

    许圭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奇怪和审视。

    “怎么?”

    马祥失笑:“你以为我要劝你将此事瞒下来?”

    许圭点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

    “瞒不住的”,马祥露出苦笑:“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陛下?别说是陛下,就你那位先生也别想瞒得住。”

    “这是事实。”

    许圭点点头。

    且不说他的奏报早就送了出去,就凭先生的情报网,这样的事情就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老夫还是想劝你一句。”

    马祥忽然冒出一句:“这件事必定会引起陛下震怒,派人来清查,但你最好不要掺和进去。”

    许圭疑惑:“为什么?”

    “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职责在身。”

    马祥的眼神渐渐飘远:“你知道为什么整个江南都在反对摊丁入亩,老夫却仍执意帮你吗?”

    “这...”

    说实话,许圭对马祥如此尽心尽力的帮自己清丈土地,一直很疑惑。

    可以说,如果没有马祥,自己可能连现在清丈土地一半的工作都没做完。

    “请大人指教。”

    马祥笑笑,随即说道:“你不知道,其实老夫也出自贫苦之家,小时候因为交不起元人的‘包税’,家祖、家父,都只能饿死。”

    “若当时就有了这摊丁入亩之策,家祖、家父又何至于困饿而死?”

    他忽然定定看着许圭:“我老了,有些事情真的想去做,但却有心无力,可你不一样。”

    “你有你的恩师护佑,又有一番豪情壮志,砥砺决心,老夫觉得你能把这件事办成。”

    许圭苦笑:“大人过誉了,便是那些士族豪绅,我就拿他们没办法。”

    “不急。”

    马祥摇摇头:“不过,这也是我劝你不要掺和进这件案子的原因。”

    他语重心长的拍拍许圭的肩:“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走下去,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分心。”

    许圭还要再说,马祥却把他拦住:“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旋即,他苦笑看向房倒屋塌的废墟:“这件案子,就由我领了罪过,去承接陛下的怒火吧。”

    “大人...”

    一时间,许圭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他对这江南官场处处警惕,从未觉得这里能有什么好人。

    但经过这一天一夜的营救,眼前这位布政使大人,反倒让他看到了那么一点人性的光辉。

    钱塘别苑塌房案的统计数据很快出来了。

    当场致死137人,重伤300多人,轻伤无算。

    这些数字并不能算最后的数据,因为还有很多地方来不及清理,也有很多人没找到,暂时算作失踪。

    但马祥已经将这份数据统计,署上名后发往应天。

    与之一同发往应天的,还有自己的‘认罪书’。

    马祥坚称,这件案子发生在浙江,与自己脱离不了干系。

    身为一省之布政使,他甘愿为此揽下罪责。

    朱棣收到奏疏,当即发下雷霆震怒!

    天还没亮,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俱被紧急召进宫中。

    事起仓促,大部分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只不过看着朱棣铁青的脸庞,心里也清楚今儿必有大事发生,一个个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

    “念。”

    朱棣冷着脸吐出一个字,黄俨小心翼翼捧起手中的奏疏,开口念道:

    “建文四年.....罪臣马祥泣书,杭州府钱塘县突发地龙翻身,钱塘别苑房屋倒塌无计,百姓死伤无算,计亡一百三十七人,伤三百余...”

    “罪臣王丘禀奏陛下,钱塘府地龙翻身,致钱塘别苑塌陷,民众死伤无计,计...

    然,经查得知,此案系原施工图纸有差,方致此果,请陛下明鉴...”

    “罪臣严世奋启奏,钱塘府地龙翻身,致钱塘别苑塌陷,民众死伤无计,计.....,

    然,经臣所获证据,皆指明系图纸出错,方致此果,请陛下明鉴...”

    不止是马祥的奏疏,后面还有许圭、杭州府提刑,及各个衙门的。

    但其中内容大同小异,俱奏实钱塘确实发生房屋倒塌事件,致百姓死伤无算。

    地龙翻身哪年都有,因此而亡、受伤的事情,放在整个大明比比皆是。

    但朱棣却敏锐的觉察出,这件事的背后没那么简单。

    虽然全部的奏疏大同小异,但唯有许圭在奏疏中阐明,他怀疑这次房屋倒塌案,与钱塘别苑的施工质量有关。

    阶下的百官也慢慢听明白了,有些人心里更是有鬼。

    当几个新晋御史听到王丘、方进染等人的奏疏中,频频提及与施工图纸有关时,登时就觉得机会到了!

    只要查出这图纸是何人所交,那必然就能找到罪魁祸首!

    “陛...”

    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李仕鲁一眼珠子瞪了回去。

    这几个傻缺不知道内情,以为这事是那么简单的?

    但凡在朝中多混几年的,都知道这楼房图纸除了苏谨能给的出来,谁又能给?

    方进染等人此举,无疑就是想往苏谨身上泼脏水,将他拖下水。

    即便最后苏谨能脱罪,但这件事一旦牵扯上他,他们就能从中找到机会,将水搅浑,好让自己脱身。

    这几个新来的小家伙啊,真要是不知死活往上撞,怕是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至于说此事真与苏谨有关?

    打死李仕鲁都不信。

    人凤阳、泉州的房子都多少年了,地震、台风也没少遇过,怎么好端端的一点事都没有。

    到了你钱塘,反而房子图纸就出了问题?

    李仕鲁是倔,不是傻。

    “你们平时不挺能说的吗?”

    这时,朱棣冷冷开口:“都说说吧,此事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