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妮的疯病发作以后,周进也跟着照护了两个晚上,累得着实不轻。

    她沉睡在床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睡美人,是那么温柔恬静,让人不禁生出爱慕之心。

    可一等到她醒来,便满嘴都是胡话,间或还有一些危险动作,扬言着喊打喊杀,要坐船回到老家去。

    这时候,唯有张圆圆亲自出面,才能安抚住她,让她激动的心绪稍微缓和一些。

    毕竟她从桃花巷搬到万柳园,在张圆圆姑娘的这处宅院中,借住了许久,两人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

    每到这个时候,周进也跟在张圆圆身旁,忙着端茶倒水,好言劝慰,可即便他如此卖力表现,也没能挽回张圆圆的那颗芳心。

    倒不是说张圆圆不再任他施为,而是说,张圆圆心生怜悯之下,在这个过程中,再也没有以往那种积极回应了。

    她反而还劝说周进,“你还是早些把她收用,等她情感上有了寄托,再等有了孩子伴身,就不会这么孤独寂寞了。”

    周进听从了张圆圆姑娘的建议,他也觉得这个事情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托付张圆圆姑娘,先将韩奇房中的那个玛丽姑娘请了过来,让两位西洋美女见个面,拉拉家常,很快就舒缓了布兰妮的孤寂心理,病情便好了一大半,能够正常和人交流、谈话,生活方面也能够基本自理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趁着走马上任之前,周进在家中置办了一桌酒席,将布兰妮收入房中。

    布兰妮颜值突出,身材也极为有料,可以说别有一番风味,让周进一度沉迷其中。她的极力逢迎,更是让周进变得温柔多情、甜言蜜语起来。

    “这样娇俏的美人儿,实在是不忍心伤害呀。”周进在心中嘀咕道。

    周进还忙里偷闲,先后会见了大兴县丞刘顿、大兴县典史高基和大兴县主簿彭念。

    周进的大名,刘顿是早就听说过了的,但处于他这种层次,自然还听不到周进来到大兴县衙任职,只不过是一种临时安排的风声。

    所以在和周进见面时,刘顿还以失意者自居,神色之间颇为倨傲,说话时也爱搭不理,让周进产生了满肚子的火气。

    这也难怪,周进虽然是进士授官,但他刘顿也是举人出身,而且他刘顿在顺天府乡试中的名次,还远超周进,倚老卖老,也勉强端得起这个架子。

    周进这次拜访很不成功,不但没有拉拢双方的关系,反而使得彼此之间产生了一道明显的感情裂缝。

    至于大兴县衙典史高基和大兴县衙主簿彭念,则对周进的邀约深感荣幸。

    原因无他,周进是新科进士,而典史高基仅有秀才功名,主簿彭念更是仅能略微认识一些字,连童生的资格都是花钱买来的。

    高基由县衙书吏开始做起,屡次升迁,最终获得上官推荐、通过吏部铨选,得到了大兴县典史这个职务。

    高基对此心得意满,只想在大兴县典史的位置上,多干上一段时间,对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比如说署理大兴县令周进,更是极力逢迎。

    在酒桌上,高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整个县衙的组织架构和运作模式,事无巨细,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周进得以了解到,大兴县衙虽然小如麻雀,却也五脏俱全,下设有三班六房。

    三班指皂、壮、快三班,皂班负责内勤,壮班和快班共同承担缉捕和警卫等职责。

    六房指吏、户、礼、兵、刑、工书吏房,对应朝廷六部。

    其中,吏房掌管官吏的任免、考核、升迁和罢免等;

    户房掌管土地、户口、税收、财务、仓储管理、文契过户等;

    礼房掌管典礼、祭祀、教化推广、科举考试、学校儒师及生员等;

    兵房掌管丁壮徭役、城防剿匪事宜;

    刑房掌管司法、监狱、诉讼和具体的民刑案件等;

    工房掌管农田水利、工程营造等。

    六房各设有房首一人,即该房胥吏头目,亦称之为掌案或总书。

    此外,县衙还设有税课大使一人,掌管税课局,负责商税征收;教谕一人,掌管教育、选取生员,分管礼房;驿丞一人,掌管邮递。

    周进对高基所提供的这些信息很满意,他还特意给高基赠送了十两银子的伴手礼,高基酒醉饭饱之后,打着趔趄,兴高采烈地离去了。

    对于县衙典史来说,有一个县令老爷支持他,还是有一个县令老爷反对他,这其中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如今看来,这个周进老爷还是对自己很满意的呀!”

    高基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眼看着前后左右都无人,他便立即从酒醉之中清醒过来,神情严肃地思索道。

    敢情他刚才那一副醉醺醺的样子,竟然是故意装作出来的?

    大兴县衙主簿彭念,年岁不高,精力旺盛,在工作中素来亲力亲为,吃了原告吃被告,在大兴县老百姓们口中,有一个“彭扒皮”的外号。

    彭念对此倒是直言不讳,酒过三巡,他便向周进大倒苦水,说道,“哎,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赵光南大人已上调顺天府衙,刘顿县丞又做起了甩手掌柜,三班六房,现在基本上都由本人分管,几十上百人的月例工钱,都着落在我头上开支,我要不挑几户富裕人家折腾一番,敲诈出一些银子,把手底下这些人给打发了,他们就敢上天入地,到处打秋风,届时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比如说,上次某个书办带了一些壮班皂吏,前往紫檀堡万柳园,说是要搜捕要犯,不就是我银子给的不及时,他们连吃穿用度都不足够,所闹出来的事情么?”彭念举例说道。

    这件事情,周进当时在北平城里参加春闱会试,具体情况也不太了解。

    只是听说,冯紫英当时吩咐保安队,押着这些人入内搜索,一番搜查无果之后,冯紫英还吩咐下人,送了若干银子给这些人,银子上面做了记号。

    等到这些书办、皂吏前脚刚走出万柳园,冯紫英后脚就将这些人给抓捕了起来,一番痛打之后,指控他们以搜查要犯为名,行偷窃银两之实。

    那个县衙书办还不明所以,疑惑道,“这些银子不是你那个下人,刚才贿赂给我们的吗?”

    冯紫英傲然答道,“笑话。我乃神武将军府嫡长子,我有什么必要向你们贿赂?你这人恶意中伤,造谣陷害,给我打。”

    这个刑房书办当场就被冯紫英打折了腿,还将其抬到彭念主簿这里,要求给出一个说法。

    眼见碰到了铁板,彭念还能给出什么说法,他当然只能将这名书办当场开革、暂不叙用了。

    至于其他壮班皂吏,彭念也将他们各自打了十大板,以示惩戒。

    听彭念这口气,似乎还有一些怨气。

    想来也可以理解,既然你冯紫英是铁板不能惹,你早点报出身份就好了呀,何至于要调戏这些县衙皂吏,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呢?

    周进便好言劝慰了几句,又自掏腰包,拿出十两银子,请彭念赏给那些被打的衙役们吃酒。

    听闻那个被开革的书办,家中负担极为沉重,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嗷嗷待哺,周进便请彭念居中说合,说是自家缺乏人手,想把那几个小家伙买来做小厮、丫头,也好解决人家的衣食之忧。

    彭念当场就笑着答应了。

    冯紫英唱白脸,他周进出面唱红脸,想必这起冲突的诸多因果,便能妥善化解了。

    酒后,在彭念主簿的带领下,周进带着曾祥、方靖两个小厮,亲自去了那个倒霉催的书办家中。

    根据彭念主簿介绍说,这名书办叫做董雷,他有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两个弟弟分别叫做董电、董风,三个妹妹分别叫做董雨、董洁、董白。

    大一些的董电,约莫有十三岁四了。小一些的董洁和董白这一对双胞胎,才七八岁模样。

    董雷一家原本有十亩薄田,他父亲董日天在临病逝前,将十亩薄田卖了二十两银子,以此作为请托之资,找到县衙之中的一位好友出面说项,把董雷安排在了刑房充任书办。

    这笔孤注一掷的投资,冒险至极,但也不能完全说错。

    董雷进入县衙任职不到两年时间,原有的十亩薄田,就依旧买回来了不说,他还说定了一个对象,是郑家庄一个富户人家的女儿,唤作郑双双,生得唇红齿白,略有几分姿色。

    彭念主簿介绍说,“问题就是出在这门婚事上了。户房的房首李畅看中了这个郑双双,想要纳她为小妾,便怂恿着董雷去紫檀堡打秋风,说出了事情,由他来担着。后面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想必周大人也曾有所耳闻,就不需要在下一一赘言了。”

    周进这才明白前因后果。

    他一开始也觉得很奇怪,以紫檀堡万柳园的体量,要不是有人吃了豹子胆,怎么敢上门挑衅?

    “那么,彭主簿应当就是董日天的故旧好友了?”周进笑问道。

    彭念微微一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周进心想,这个叫做李畅的房首好强悍,竟然胆敢设下陷阱,坑害县衙主簿的故交好友之子?

    也许是猜到了周进的心思,彭念主簿附在周进耳朵边上,小声说了一句话,“这个李畅的兄长,是上上届顺天府乡试第八十七名举人,现任玉田县主簿李灿。”

    周进暗道果然,要没有一些背景,也不可能有胆量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虽然董雷胆敢挑衅万柳园,让周进感觉很是不爽;这人能在短时间内,就积攒下一笔钱财买田置业,说定一门好婚事,显然缺德的事情也没有少干。

    但相比之下,周进更不甘心就这样被李灿、李畅兄弟俩所利用,拿他周进当枪使,凭什么?

    都有样学样,事事都把桃李书院这一帮朋友们计算在内,替李灿、李畅这些鸟人们冲锋陷阵,却一点好处都没,还让不让人躺平摸鱼,还让不让人舒心混日子了?

    周进眼神冷峻,他心想,不把李灿、李畅这些人拿下,根本不足以显示自己作为县令老爷的威严呀?

    董雷陡然失业,再没有收入来源,又因为腿部骨折,花费了很大一笔汤药费。

    此外,附近村庄一些无赖泼皮,也在那个户房房首李畅的挑唆下,时不时过来啰皂,董雷少不得也要拿出一些银钱,请这些无赖泼皮们吃酒。

    好在董雷虽然失业了,但董雷父亲生前好友彭念主簿还在任上,这些无赖泼皮也不敢太过分,能勒索一桌酒席,吃一顿大餐,也就心满意足了。

    即便如此,董雷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叫苦,兄妹六人连同老母亲董陈氏在内,更是为此日夜忧心。

    董雷已经业已知道事情原委,知道自己是中了户部房首李畅的挑唆之计,悔不当初之余,也萌生了和郑双双早日退婚的决定。

    “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呀。”董雷神情凄楚,颇有感慨地小声说道。

    他当初带队,去郑家庄某户人家打秋风,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容貌俏丽的小姑娘。

    当时她正从井水边打水归来,衣裙飘飘,动作娴雅,看到董雷径直向前走来,便侧身躲闪在路旁,向董雷微微一笑,露出了不多不少八颗牙齿。

    从此以后,她那明媚的笑容就一直盘桓在董雷脑海深处,有许多次半夜梦醒,董雷回想起郑双双的窈窕身影,便思念成疾,无法自拔。

    好不容易和她说定了婚事,却又要退婚了,董雷内心的痛楚,可想而知。

    周进步入董家房门时,董雷正在和他母亲董陈氏讨论退婚之事,大概内容就是这个退婚由谁出面协调,交付出去的彩礼,大概能要回来多少之类。

    等到彭念主簿将双方介绍完毕,说周进因人手不够,想买几个小厮、丫头时,董雷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家中遭逢大难,他是想把几个妹妹卖给富裕人家做丫头,尤其是那双胞胎妹妹董洁、董白,生得清秀可人,必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以缓解家庭经济困难。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他的对头仇家前来买人啊。

    桃李书院以及万柳园的背后东家,就是这个新科进士周进,董雷这些天来,早已慢慢地打听清楚了。

    他虽然也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角色,也有过撞到铁板、非死即伤的觉悟,但要说他心中,一点都不恨周进、韩奇、冯紫英这些人,那也是假话。

    推己及人,周进这厮会如何看待自己,那不是一目了然之事吗?

    现在周进意欲把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买作奴仆,意欲何为?

    难道自己双腿打折、婚事告吹还不够,他还要来赶尽杀绝不成?

    董雷看向彭念主簿,他们全家七口人,眼下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这一位父亲生前好友了。

    彭念主簿却笑道,“不妨事,此事关系重大,是需要从长计议才行。不过,周大人远来是客,总得略备一杯薄酒,请人家吃一顿便饭才行吧?”

    “是是是。”董陈氏连声应道,立即带着几个小家伙去往厨房中忙碌起来。

    彭念主簿找了一个机会,将董雷叫到一边,好意劝道,“如今你既已得罪了周进、冯紫英这些人,你对他们充满了戒心,他们也对你充满了戒心。这笔买卖如若不成,他们就势必要与你为难到底,不把你踩在脚板底下,让你再无报复的心思和能力,决不会善罢甘休。”

    董雷本是一个聪明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在刑房混得风生水起,积攒了那么多银钱,他立即反问道,“反过来说,如果我将家中弟妹都卖与周大人为奴仆,他便不会再与我为难,反而还会帮助我,对付那个户房李畅?”

    彭念主簿笑道,“应当就是这样。要不然,人家大费周章做什么?当初直接把你打死打残,再威逼你母亲董陈氏卖人也就是了,何须等到今天,亲自上门和你商量此事?”

    “这是人家的一番善意,想要化敌为友,你应当心领神会才是啊!”彭念主簿苦口婆心地说道。

    “懂了,懂了。”董雷兴奋地说道,“我同意,我完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