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曹化蛟走后,周大福连忙闯进书房,指着周进的鼻子说道,“你这是想干什么?这些伤残士卒,朝廷都不管,就你一个人是好人?万一要是让朝廷起了猜忌之心,咱们家中老老小小,所有人把小命填进去都不够哇。”

    不能说周大福敏感多疑,实在是因为周进这厮功高震主,本来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了,他又如此不注意分寸,犯官妻女他要照顾,伤残士卒他也要照顾,要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很有可能就要说他居心叵测,到处邀宠卖好,怕是有着不臣之心呀。

    周进却笑道,“哪里有这么夸张?不过是五百两银子罢了,若说五百两银子,便能收买人心,那这人心也太好收买了吧?”

    “何止五百两?”周大福反驳道,“我刚刚明明听到你说,要在大周朝范围之内组织义演,为曹兆文部牺牲士卒募集抚恤金,按照每人十两银子的标准,怕不是需要三四万两银子?”

    周进解释道,“三四万两银子是不假,但要看具体支付情况了。我每年给那个曹化蛟一千两银子,分三十年支付,一点儿都不显山露水。曹化蛟既认了我这里的人情,别人也没法对此说三道四,他们反而还认为我这是花钱买平安,将曹化蛟这些人从通路镇上礼送出境。我又何罪之有?”

    搞了半天,周进原来是打得这个算盘,周大福便略微有些放心了。

    通路镇是老周家的大本营,附近驻扎有一支残兵,无论是附近老百姓,还是周边土豪,都为此日夜悬心,生怕他们发疯,到时候需要填多少条人命进去?

    在某种程度上,大周朝可是兵匪不分啊。

    周进花了一些银子,让曹化蛟这些人就地遣散也好,还是移驻他处也罢,都可以说是名正言顺,任谁也挑不出一个刺。

    想到这里,周大福拍手笑道,“好一个礼送出境,你要是早说,我都愿意掏出几百两银子,将这些杀神早些送走,要不然他们停留在通路镇上,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纠纷。”

    但周大福也苦口婆心地劝说周进道,“这一遭就算了,你以后切莫多管闲事了。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去忠顺王陈西宁或者顺天府尹王允大人那里走一走,不说你升职的事情了,哪怕是官复原职也行啊。”

    周进受封为一品松江伯,已经有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却迄今只是一个虚衔,再没有获得任何官职。

    刚开始,上面传出来的说法是,周进在操练顺天府团练时,消耗精力过多,后来他在紫檀堡大战中,又是尽心竭力,差一点儿以身许国,理应多休息一阵子,等身体好些了再说。

    周家父子刚开始,也都认同这种说法。

    但后来,随着韩奇调任京营指挥,魏西平升任霸州知州,陈也俊、卫若兰分别提任为南城兵马司副指挥、西城兵马司副指挥,甚至连那个大兴县马房太监赵公公也获得了重用,出任湖广矿监,周进却仍然被闲置时,哪怕是反应最迟钝的人,都意识到这其中,怕是有一些问题了。

    不过,正所谓圣心难测,大家在没有搞清楚这里面的真实原由之前,倒也没有人胆敢轻举妄动。

    再加上,以前在周进手中吃过亏的人也不少,像当初的监察御史陈耀北、大兴县丞刘顿等人,都是活生生的案例,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谁也不想做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傻蛋。

    周进本人对此倒是无所谓,他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如今见到便宜父亲周大福问起,周进便开解道,“我如今是一品松江伯,地位显赫,但说起在官场上的资历,却又有些单薄。若是给我的官儿太大了,怕是众人心中不服,但若是给我的官儿太小,又与我的高级爵位相冲突,同僚关系也不好处理。朝廷为此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也是常理。父亲大人就不要过于忧虑了。”

    周大福对此将信将疑,但他也承认,周进的这番话也颇有一些道理,便转而提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他一个乡下土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哪里又猜得到周进这厮的真实心理?

    事实上,周进也为此感到很好奇,今上和忠顺王,是不是真要把自己冷藏了?合着他为了大周朝的安危,把女真诸部坑了一把,反而引起了大周朝皇室的戒心不成?

    不过周进也没有太担心。

    说起来,主要还是因为他发迹的时间太短,从爵位上而言,他还只是一品伯,上头还有许多王公贵族,从职位上而言,他最高也只是做到了顺天府通判这个位子,秩正六品,仍旧属于中下层官员行列。

    若说周进有了不臣之心,只怕大周朝的老百姓们都要笑了。

    曹化蛟依照周进所言,将残兵就地解散,仅留下了数十名亲兵。随后,兵部开始有所动作,征调曹化蛟为汉中守备,发往陕甘总督孙博雅麾下效力。

    曹化蛟心中大喜,他约周进在春华楼吃了一顿酒席,喝得酩汀大醉。

    次日,周进亲自陪同曹化蛟一行人出城,送他奔赴陕甘上任。

    随后,周进又寻了一个好日子,带人赶往清水街,看望原辽沈总兵左贵大人家属。

    左贵战死后,朝廷追封左贵为一品辽沈伯,其子左光先减等袭爵,为三品轻车都尉。

    不过,左贵一大家子人,包括左贵遗孀,儿子左光先,侄子左光争,各自又是妻妾子女一大群,光靠左光先身上那个世职俸禄,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

    左光先习武,左光争习文,开销颇大,以至于家中经济困难,常常需要忍饥挨饿,典当度日。

    周进便给左家人送去了一车土豆,外加一车蜂窝煤,虽然不值多少钱,但却送到了左氏兄弟俩的心坎里。

    想当初,左贵还在辽沈总兵官任上时,左氏在清水街这一带,算得上是鼎鼎有名的头等人家,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

    当时左贵的老婆王氏,收礼物收到手软,但因为左贵在辽沈前线格外吃紧,兵部下拨的经费又习惯性拖欠、延误,这些贵重礼物便都被左贵家人发卖,供左贵在营中开支。

    等到左贵牺牲以后,那些登门拜访、阿谀奉承者,便一个都看不到了,只留下左家上下数十口人,连生计都成了问题。

    一品松江伯周进,虽然从没锦上添花,但却能雪中送炭,自然赢得了左氏一家人的高度认可。

    左贵遗孀王氏更是以当家主母身份,带着儿子左光先、侄子左光争,将一品松江伯周进迎进客厅之中。

    周进和王氏略微寒暄了两句,王氏便主动离开了,留下左光先、左光争兄弟俩在此作陪。

    左光先是一个习武之人,他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一看就是一个粗犷大汉。

    他有过一段营中经历。左贵任辽沈总兵时,他在父亲手下担任传令官,也曾在沈州城墙上,和女真悍卒当面厮杀过。

    但据左光先介绍说,他还没有杀过女真人,反而差点儿被对方给杀了。

    “他们太强悍了,整整披着三重重甲,居然也能通过云梯爬上墙头。当时我身边要不是有好几名随从,大家一起胡乱劈砍,将其从城墙上赶了下去,说不定沈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丢掉了。”左光先说到这里时,唏嘘不已,似乎对于沈州战事仍旧心有余悸。

    左光争是一个读书人,他身材消瘦,目光缺炯炯有神,显然是一个意志坚定之辈。

    三年前,他乡试中举,但在次年春闱时不幸落榜,不得已又苦读了两年。

    对于辽沈战事,左光争显得颇为忿忿不平,“都说这几年,朝廷财务亏空状况有所缓解,拨给九大边镇的军饷也越来越多。但落到一线士卒手中时,总是各种物资短缺,不是这里少一些粮食,就是那里少几件武器。孙绍祖作为城门守将,所部人马六百人,却只分到了二千八百支铁箭,长矛三百支,弓箭两百把,合着人手一把弓箭或一支长矛都做不到,这个仗怎么打?也不知道上千万军饷,都落到谁的手里去了?”

    “光争,慎言。”左光先咳嗽了一声,特意提醒道。

    左光先进一步解释说,“当时军需官还给孙绍祖部下拨了两百杆火铳,我当时也在营中,对此清清楚楚。”

    “你还好意思说火铳?那玩意儿打几次就炸管,谁都不想用,和烧火棍有什么区别?”左光争冷笑数声道。

    左光争好像越说越生气,他也不顾周进这个一品松江伯在场,便将沈州城陷的内幕托盘而出,“孙绍祖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他背叛大周,卖祖求荣,简直是人神共愤。但话说回来,当时在沈州,他也只不过是新近提拔的城门守将,又因为曾经犯过事,在士卒中间本来并没有什么威信。可他和女真诸部勾搭上,下令士卒打开城门时,那么多大周朝的兵卒,居然都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就眼睁睁地看着女真骑兵冲杀进来,像是砍瓜切菜一般,在沈州城内杀得人头滚滚。辽东战事糜烂至此,孙绍祖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但绝对不是唯一的因素。”

    “朝廷之中有奸人啊。”左光争断言道。

    “你疯了?”左光先豁然站立,对着堂弟左光争猛批道,“沈州城陷的具体原因,兵部也在复盘,迄今并没有一个详细的调查结果出来。孙绍祖下令打开城门,士兵没有劝阻,那也只是部分南逃士兵的一面之词,说不定其中便有女真人的密探在内,故意造谣生事,坏我大周军心。你作为大周朝的高级将领家属,不说没有这回事,即便有这回事,你也应当藏着掖着,怎么还到处信口开河,乱讲一气?你要再如此胡言乱语,我便让母亲下令对你禁足,再不允许你外出,量你也无话可说?”

    “不外出就不外出,你以为我想外出?”左光争气呼呼地说道,“自从内阁首辅张楚病重,这个朝廷便大不如前,有功不赏,有罪不罚,哪怕是女真诸部打到北平城下,也没有警醒朝中那些人,真是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以后等着瞧罢咧。”

    左光争说完这些后,便向周进拱了拱手,随后转身离去。

    “这这这……”左光先尴尬地解释道,“以前我这个堂弟还好,哪怕是乡试落榜,也不见他有什么愤懑心理。可自从家父在沈州战死之后,他说话行事,便有些偏激乖戾起来,不是说朝堂上有奸人,就是说营伍中有内应,让母亲和我,都感到非常头痛。”

    周进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左贵在沈州战死,左家人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由此导致社会地位、经济条件的急剧弱化,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再加上左贵兵败,不是因为他没有将才,而是因为他被人出卖,左光争作为左家子弟,产生愤懑不平的心理,倒也可以理解。

    不过,周进这次过来,主要也是为了看望忠臣遗孤,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他和左光先寒暄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又叮嘱他,若是家中有困难,便可以直接找他周进。

    “别的不敢说,但一二百两银子,我周某人还是借得出来的?”周进热心地说道。

    左光先很高兴,连忙拱手道谢。

    但此后,左光先并没有来到桃花巷寻找周进借银子。

    据说,周进拜访左家不久,兵部对于左光先便有了最新任用,授予他晋阳参将一职。

    左光先被兵部启用,那些趋炎附势、溜须拍马之人,便重新纷至沓来,将整个清水街,堵了一个水泄不通。

    据说,左家人收到的珍贵礼物,再一次堆满了某间厢房,他们当然不需要向周进这里寻求帮助了。

    周进这才后知后觉,这大周朝皇室对他的怨念居然如此之深,他拜访谁,谁便可以升官,将他从周进身边拉走,这还让周进怎么进行社交,怎么结识新朋友?

    “罢了罢了,天气也渐渐地冷了,也该窝在家里安分守己,免得惹人嫌了。”周进暗自说道。

    “以后我打死都不出门,别人上门我也避而不见,这总可以了吧?”

    不过,周进的紧闭门户之策并没有坚持几天,便宣告结束了。

    因为内阁首辅张楚,突然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