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家主大眼瞪小眼,相互审视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脊背上的汗毛都差一点儿要竖起来了。

    难道是周进这个狗东西自导自演,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就是为了找一个借口出兵,把他们三家人一锅端?

    如果是这样,便不容他们三位家主退缩了。

    以前在松江府城,在陆地上,他们是没有把握和周进这厮大打一场。一来很有可能打不赢,就穆济伦带来的那些女真士卒,都是百战精锐,除非把他们骗到船上来,不然很难是他们的对手。

    二来,即便是三大家族打赢了,难道他们三大家还敢在松江府扯旗造反不成?事后还不是要退回到海上去?

    但他们现在已经退到了海岛上,做起了海贸生意,偶尔武德充沛,打劫过往船只,那也是为了改善生活,毕竟三大家族数千口人嗷嗷待哺,一个个都等着吃香喝辣哩。

    你周进对此还不满意,还想要派人过来攻打,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真把他们三大家族当成软柿子捏了不成?

    “打就打,咱们在海上也有过多次战斗经历,谁也不是被吓大的。”徐辉家主勃然大怒地说道。

    钱宁家主也生气说,“他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松江知府,替朝廷收税,咱们在翁洲、岱山一带做几笔没有本钱的买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可松江伯硬要找茬,咱们也确实不能表现得太软弱了,总得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既然徐辉家主和钱宁家主都同意打一仗,施耐德家主也不便提出反对,他也觉得这一仗应当打。

    周进这厮不是曾说过吗,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和平求和平,则和平无。也是得给周进这厮一点颜色看一看了?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们三大家族是病猫?

    徐、钱、施三家联手,总共凑出了大小船只近五十艘,不过,他们也害怕战事不利,被松江府团练水营一锅端,便预留了三艘快船,想着万一战败了,也好方便直系亲属跑路。

    但即便如此,四十多艘船只组成了一支舰队,看上去遮天蔽日,人多势众,拥有水手、船员三千余人,大小火炮近三百门,已经算是附近海域最强的一支武装力量了。

    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打劫过路船只,屡屡得手了?

    要不是担心惹怒了朝廷,引得长江水师前来围剿,就凭附近的钱塘水营和明州水营,各自才十几艘船只,大小火炮数量不到八十门,根本就不是松江三大家的对手。

    他周进凭借新成立的松江府团练水营,最开始天天在黄浦江河道上训练,稍后才转移到了松江海港附近的海面上整训,有没有形成一定战斗力都不知道,他周进就能有把握一定赢?

    说实话,周进其实一点赢的把握都没有。从船只数量上来看,他比不过松江三大家族;从有经验的船员、水手数量来看,他也比不过松江三大家族;从水营士卒的内部配合熟练度来看,也同样比不过松江三大家族。

    要知道,松江府团练水营内部构成,一是通过本地招募而来,二是从松江周氏家族之中,抽调了一些有经验的船员、水手,三是征调了一批桃李书院武备学堂学员,四是布莱尔将那几首西方盖伦船和大小火炮出售给他时,所附赠的一些船员、炮手等。

    另外还有周进、冯紫英、韩雪、陆河等人家中,各自出了一二十名家丁,抱着学习的目的进入松江府团练水营。

    就这样一支杂牌队伍,哪里有那么容易让他们彼此之间相互信任,配合熟练?

    仅凭借那几艘新买的西方盖伦船,虽然船坚利炮,速度更快,但在没有完成更高强度的作战训练之前,周进肯定不会让他们去冒这种风险。

    他给带队的冯紫英和方昆是这样叮嘱的,“要稳住,千万不要浪啊。”

    松江府团练水营,在海上晃荡了好几天,牛皮吹上天,但一直都在近海一带转悠,说是要直扑翁洲、岱山,但总是离目的地有着数十里之遥。

    亏得松江三大家族集结船队,在翁洲、岱山一带严阵以待,诸位家主连晚上睡觉都不敢卸下身上皮甲,深怕一不留神,就被松江府团练水营给杀过来了?

    结果搞了半天,雷声大雨点小,周进这厮是想假打?

    想想也应当是这样,双方又没有深仇大恨,谁舍得拿自己的亲信部众去拼命?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周进不想真打,松江三大家族也不想真打,但是假打一次,还是可以的。

    据说大周朝许多营中武将,动辄喜欢杀良冒功,周进这厮兴办松江府团练水营,投入了这么大的成本,也是得给他送一些人头过去,好让他在朝廷那里,立下些许军功了。

    “狗官就是喜欢捞政绩。”徐辉家主笑骂道。他说得很轻松,很随意,都差一点儿要笑出声来了。

    自从松江开埠通商以后,附近海域来往商船有许多,松江三大家族时不时做一些无本生意,已经劫下了十余条商船,抢劫到大量财货不算,手头还有了一些人质。

    有些人质出身于富裕人家,家中富得流油,可以找他们家人索要大笔钱财,可有些人质出身于普通贫寒人家,本来出海就是给人卖命,挣一份辛苦钱。

    你敢开价数十两银子,他们的家人就敢立即向通风报信的人捅刀子,亲人是不打算赎回来了,就把这个通风报信的人杀了,也算是为亲人报仇了吧。

    又或者说,就算这些人家愿意砸锅卖铁赎回亲人,但他们所筹集的钱财,还不够松江三大家族派人过去送信的路费,这不是开玩笑吗?

    以至于松江三大家族,手头已积攒下来了数百名人质,白白地养活他们不可能,可要是一刀杀了,又觉得可惜,且有伤天和,只好让他们帮忙打打鱼,种种地,简直是浪费金贵的粮食。

    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啊。

    现在周进想要人头,那就把他们这些人质送过去吧。

    三大家族组织了一大一小两艘船只,大船上有一两百人,都是一些注定要被放弃的炮灰,小船上则由三大家族的亲信掌控,情况不妙时,便让大船负责拦阻,小船可以立即开溜。

    就当是打发一条狗,也得给它吃一块肉不是?周进这厮从松江三大家族这里掳走了一艘船,解救了上百名人质,还不够他臭屁的?

    冯紫英在海上待了好几天,都有些等得沉不住气了,心想这松江三大家族怎么这么不上路,难道硬要他这边派一个人前去明说不成?

    他不要面子了?

    好在这一天,有一艘大船径直向松江府团练水营驶来。

    冯紫英派人开了几炮,让手下人练习一下准头,在呼啸的炮声中,又命令一艘小船划过去,接收了这艘船只,便立即下令返航了。

    当天晚上,趁着朦胧的月色,有几艘船只悄然离队,在富有经验的年老水手的指引下,向着宝岛方向驶去。

    而剩下的船只,则返回水营基地,给诸人带来了杀溃海盗船队、缴获一艘大船的好消息。

    “松江伯这次可真是亏大了。他们出发时,我记得有大小船只二十余艘,可等到他们返航时,却只剩下了十几艘船只了。他们这一场仗,怕是吃亏不小啊。”

    松江府团练监军周太监的宅院之中,一名小宦向周太监禀报道。

    周太监微微笑着,心里想这就对了,你周进会赚钱,这是你的独特优势,但你要还是会练兵,会行兵打仗,宫廷里的那位可就要担心了。

    还好还好,你周进赚钱是一把好手,但在练兵打仗方面,就有些不够看了啊。

    松江府团练水营购置了好几艘西方盖伦船,又购置了两百支火铳,周太监是早就知道了的。

    但周太监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长江水师拥有大小船只上百艘,周进这厮即便买来几艘先进战船,照样属于小打小闹,在长江水师面前,根本不够看。

    真正让周太监感到心里为难的事情,还是他在写给朝廷的奏折中,究竟如何着笔为好。

    周进利用私人关系,替松江府团练购置海外军火,这是肯定要上报给朝廷知道的,要不然,便是他这个监军的失职了。

    但对此如何评价,却是让周太监感到有些为难。他如果把此事定性得极为严重,说周进这厮意图不轨,不要说朝廷不会信,就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别的不说,周进这厮都没在黄埔滩一带筑城的计划,不像是一个拥兵自立的人物啊。

    可要是他周太监把这件事情不放在心上,说周进只是玩票性质,等到周进这厮以后再立新功,怕是也对他周太监不利。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实话实说,周进这厮购置了多少海外军火,在与松江三大家族争斗的过程中,又损失了多少船只、火炮,这些都可以在松江府团练水营的文书档案中,一查便知。

    “对了,松江府周进和松江守备穆济伦,看管要犯不利,让松江周氏家族的周昌盛家主,被人给劫走了,这件事也要写在奏折中去。”周太监对着身前这位文书下令道。

    文书有些疑惑道,“这有些不太好吧,前几日,刚得了人家松江伯送来的两斤珍珠,现在就在写给朝廷的奏折中说人家坏话,这要是让松江伯知道了,有些不好见人啊。”

    周太监笑道,“无妨。松江伯给我提供的是什么信息,我就如实上报什么信息。这样一来,今上不会埋怨我心存懈怠,松江伯也不会埋怨我故意挑刺,也好两边都不得罪。”

    对于周太监的所作所为,周进一概不干涉。他心里很清楚,在闯王攻陷北平之前,即便是那些关宁军头,还有左昆山这些营中悍将,都视大周朝皇帝为天下共主,在这之前,他周进也不能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心思。

    即便是想要培育自己的实力,也要偷偷摸摸地在宝岛上猥琐发育,不能让人轻易地看出了他的跟脚。

    等到大周朝皇帝下台,各方风云人物轮流登场,他周进再显露峥嵘,通过船坚利炮,把各方势力打趴下也不迟。

    松江府团练水营第一次出征,就杀溃海盗船队,缴获一艘大船,这可是一件难得的大喜事。不但黄埔滩一带张灯结彩,就连松江海港和黄埔河港的码头上,也贴出了许多张告示,宣扬松江府团练水营和松江三大家势不两立的决心。

    许多人还因此放了鞭炮,给松江伯府凑趣。

    但周进在万柳园的阔大宅院之中,却气氛紧张得有些吓人。

    原因无他,冯紫英的老婆柳岩找上门来了。

    也不怪柳岩生气,冯紫英只是在松江府团练水营挂了一个名,松江伯周进便指名让他带队出征,如今大多数船只都已经回来了,惟有冯紫英、方昆等人没有回来,这让柳岩怎么能不着急?

    周进也不可能告诉柳岩说,冯紫英已经带人去宝岛北部的鸡笼港了,他只好说得含含糊糊,“这场海仗,水营打得很不错,将松江三大家族的船队打得落花流水,但可惜缴获不多。紫英、方昆等人所乘坐的那几艘船只,速度比较快,适合于追击,便让他们负责追赶,其他船只则先行返回,以便确保港口安全,还请冯夫人放心才是啊。”

    柳岩却哭诉道,“你这话能哄睡?海上风险那么大,我早就听说过了。要真是如你所说,万一中了对方的埋伏,岂不是大事不妙?”

    周进耐心地劝导了一会儿,一再保证冯紫英定然没事,柳岩这才将信将疑,含着眼泪离去了。

    接下来,又是方昆的妻子潘氏,谢希平的妻子周敏华,一个是担心自己的丈夫,一个是担心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周进和颜悦色,耐心劝说,总算将她们这些人都安抚住了。

    周进躺在太师椅上,累得都不想张口说话了,他心里郁闷道,想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情,真是太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