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黄埔滩一带骤降暴雨。乌云如墨,翻滚着遮蔽了整片天空,雷电交加,在天地间划出一道道惊心动魄的裂痕。

    暴雨倾盆而下,打在江面上,激起层层白浪,江水瞬间变得汹涌澎湃。

    除了码头附近几条主干道铺上了青石板,不影响正常通行之外,其余大街小巷都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行人匆匆躲避,店家也早早关门闭户。

    只有黄埔巡检司的少数几名刀弓手,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风雨中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他们的身影在暴雨中显得如此坚韧而孤独。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不寻常之事,使得整个黄埔滩都笼罩在一片压抑与不安之中。

    “你看看白秀武选择的这个时间点?前几天,他说天气炎热,不适合吃酒,非得拖到今天操办喜宴,结果遇到狂风暴雨,到时候前去捧场的客人不多,他也休得埋怨大伙儿不讲义气。”周进一边在龄官的服侍下更换衣裳,一边向他妻子白秀珠打趣道。

    “这也不能怪他。”白秀珠替她老哥白秀武辩解道,“前几日,安清堂老大谢希平的母亲和他两位弟弟谢希和、谢希安,以及彭家兄妹三人,被周敏云接到了松江府,是你们这些人,说人家一路上车马劳顿,远来不易,要给他们谢家人接风洗尘。因为这个缘故,我兄长主动示好,更改了时间,让谢希平在家中大办了一场酒席。结果现在你却说,我兄长不会挑时间,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良心呀?”

    周进却笑道,“你说得这么好听。明明是他白秀武身上没有积蓄,人家酒楼不同意他赊账,硬要他把银子凑够了,才肯给他操办酒席,白秀武没办法,这才把吃酒的时间延后了。他当时上门找你借银子的时候,我也在场,你还把他大骂了一通,现在就不认账了?”

    白秀珠故意装起了糊涂,“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很快,白秀珠又故作生气道,“那还不是你这个妹夫对他不够关心?连甄祥这个小厮都混成了黄埔巡检司副巡检,可我兄长白秀武,早在北平鼠疫那一年,就跟随在你身边,你却一直让他在桃李书院给冯紫英打杂,一点儿都没有让他出仕的意思,他从哪里挣银子?”

    周进无奈地笑道,“这可真不能怪我啊。松江府下辖青浦县,还不容易有了一个县学训导的空缺,我特意给松江府学训导张应华打了招呼,有意让你兄长白秀武顶上,他好歹也是邢州府学生员出身,做一个县学训导也还勉强,可你兄长白秀武居然不乐意,最后这个职位让胡永得去了。你说这件事情也能怪我?”

    提到这件事,白秀珠对他兄长白秀武也不由得暗恨起来。他志大才疏,大官做不来,小官不愿意做,何时才能真正成熟?

    甚至就连今日这场纳妾喜宴,也是他白秀武一意孤行,在她这个妹妹面前闹了好几次,硬是要把桃儿讨过去做小妾。

    按照父亲白俊杰的意思,当然是希望白秀武先按捺住自己的性子,等结成了一门好婚事之后,再说娶小妾的问题,可白秀武偏偏等不及,父亲白俊杰迫于无奈之下,想着他屋里有个女人,也好收收心,只好同意了他的要求。

    今日办酒之后,哪里还有什么像样的人家,会同意他白秀武做女婿?

    真以为人人都是松江伯周进,在官路商途混得风生水起,房中貌美妇人再多,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婚姻行情?

    出于对兄长白秀武的极大不满,白秀珠对这场喜酒便有些兴致缺缺起来。再加上白秀武是纳妾,她白秀珠作为松江伯夫人,也不方便频繁出面。

    鉴于此,她便将给桃儿姑娘撑场面一事,交给了方媛姨娘,她自己则不去现场吃酒了,免得看到兄长白秀武之后,让她心中生闷气。

    白秀武却对今日这场喜酒欣然自得。早些时候,他眼馋周进房中张圆圆姨娘身边的贴身丫头欢儿,奈何却被周进身边小厮甄祥给截胡了。

    如今,甄祥已担任黄埔巡检司副巡检,鉴于柳健这厮,心思不在工作上,甄祥便是黄埔巡检司的实际领导者,即便白秀武对甄祥这厮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公然上前挑衅了。

    要不然,甄祥叫他手下那帮刀弓手,暗地里修理白秀武一顿,他找谁说理去?

    相反,白秀武碰到甄祥这位副巡检,还得低声下气说好话,免得将来他喝酒闹事,落在甄祥这厮的手掌心里之后,会被人家打击报复。

    但是在内心深处,白秀武却有些看甄祥不上。白秀武心想,欢儿再妩媚多姿,却是风尘女子出身,这种女人娶回家做小老婆,已经很够意思了,可你甄祥却要明媒正娶,把欢儿迎进家中做正妻,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白秀武这时候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他被欢儿姑娘所拒绝的真正原因,他想要娶欢儿姑娘做小妾,甄祥却想要娶欢儿姑娘做大房,难怪他在这场感情戏中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白秀武虽然在欢儿姑娘那里碰壁,但好在他有妹妹白秀珠支持,同意让桃儿姑娘给他做小。

    桃儿姑娘在长相上,并不比欢儿姑娘逊色多少,又有着清白之身,对比欢儿姑娘,白秀武对于桃儿姑娘的喜爱程度,还要更加浓烈一些,想着从此往后,他便可以安心享受桃儿姑娘的服侍,白秀武笑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这一天雨水下得很大,但白秀武的心情却丝毫不受影响。他在垂花门那里迎接宾客,不到一会儿就收到了数十两银子的贺礼,让他不禁喜笑颜开,想着不但酒楼那边的赊账可以还掉,还能剩下一些供自己以后花销。

    因为下雨,周进、方媛一行人来得稍微有点迟,等到周进上了主桌,酒宴便立即宣布开始了。

    今天到场之人,除了周进之外,还包括张安世、冯紫英、胡永、谢希平、周敏云、周敏阳、柳健、穆济伦等人,松江伯府一系的主要成员,基本上都来齐了。

    方昆、方明兄弟俩有事没来,但他们的老婆潘氏、彭氏,却也都过来吃酒,坐在了厢房女人那一桌。胡永的老婆王静也在那一桌上吃酒。

    胡永、王静夫妇俩不但两人都过来了,所送来的贺礼也比较贵重,是一只银项圈,外加两只手镯。

    可以说,即便是白秀武娶妻,这份礼物都算是不轻了。

    胡永夫妇俩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他拿到的那个青浦县学训导的位置,原本属于白秀武,只是因为白秀武不太乐意,才落到了胡永头上。

    胡永出身贫寒,能做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官儿,他便心满意足了,不像白秀武出自老牌文官家族,眼界开阔,这山望着那山高,看不起县学训导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位。

    胡永出任青浦县学训导之后,据说干得还不错,他已经参与到了松江府学训导张应华所主持的江南百校联考之中,仅考务津贴就分得了数十两银子,他在这个职位上干得乐此不疲,对于白秀武这里,也就更加投桃报李。

    给白秀武送银子,堵住他的那张臭嘴,省得他以后胡说八道,这便是胡永夫妇俩的内心真实想法。

    胡永的态度如此谦卑,倒是让白秀武的心态有点儿崩了,莫非县学训导这个官儿还真有什么搞头不成,要不然胡永何至于此?

    屋外狂风暴雨,屋内觥筹交错,大家开怀痛饮,好不痛快。

    刚开始,众人的话题都聚焦在白秀武和桃儿姑娘身上,一会儿让白秀武老实交代,是不是很早就在打桃儿姑娘的主意了,一会儿又让白秀武向周进承认错误,保证以后不再打周进房中丫头的主意。

    这话说得有些不安好心,但白秀武也不知道对方纯属是开玩笑,还是故意给他上眼药,连忙表示道,他和桃儿姑娘小时候就认识了,她原是白氏家族的家生子,如今娶桃儿姑娘做小妾,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见话题有些尴尬,众人便把话题有意识地转移到朝廷大事上来了。

    恰好周敏云刚从北平回来,对于北平城中的风云变幻,自然有着更加深切的感知,便请他说一说此次北上,他究竟有何心得体会?

    周敏云便介绍了一番朝堂形势。太上皇垂垂老矣,基本上失去了他在朝堂人事上的影响力,今上大权独揽之后,对于忠顺王陈西宁,便不像往日那般器重。

    有许多受到忠顺王陈西宁打压过的人家,如原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已重新述用,担任云贵宣抚使,安插在执掌兵权的安国公身边,以此作为制衡。

    又如荣宁二府,自从史老太君驾鹤西去之后,荣府最后剩下来的那一点儿钱财,又遭到了贼人觊觎,被连夜抢走。

    不仅如此,贾宝玉的妻子林黛玉还因为早产,遭遇血崩之症,英年早逝,让人叹惋。

    “什么,林黛玉死了?”周进大吃一惊道。

    “是啊。”周敏云没有注意到周进的脸色异常,还以为松江伯就喜欢听这样的八卦消息。

    他便连忙解释道,“史老太君逝世后,荣宁二府大不如前,贾琏的妻子王熙雁,也不再管家,而将内宅之事交接到了宝二奶奶林黛玉手中。可怜这位宝二奶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府中银钱捉襟见肘,但诸位老爷、夫人的享受和排场,却一点儿都没有减省,宝二奶奶为此不知道被诸位老爷、夫人埋怨了多少回?本来,若是他丈夫贾宝玉能够多一些责任心,事情倒不怕,去年的顺天府乡试,贾宝玉和侄子贾兰都高中举人,贾氏一族复兴有望,偏偏贾宝玉在考中举人之后……”

    “他不会是出家做了道士吧?”周进喃喃自语道。

    “就是这样。”周敏云兴奋地说道,“伯爷真是料事如神,竟然猜测得一点没错。贾宝玉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七名,这个成绩应当是比较耀眼了,可他不知道心里面是怎样想的,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娇妻美眷不要,跟随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僧一道,云游四方去了。贾府的那位政老爷,在昆陵驿这个地方,还亲眼见过他,事后气得鼻子都歪斜了,政老爷说,贾宝玉乃是下凡历劫,竟哄骗了贾氏一族二十年。”

    周进听到这里,不禁如坐针毡。作为穿越者,他给这方红楼世界带来了一场明显的蝴蝶效应,许多人的命运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变,但也有许多人,仍旧走向了他们不应走向的结局。

    如今贾宝玉已经出家,林黛玉也香消玉殒,周进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好不容易将他们两人凑合成一对,弥补上一世红楼爱好者们的最大遗憾,结果这两人,竟然还是落得这般田地!

    早知道如此,周进还不如自己收用林黛玉,或许她就不会死?

    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周进接下来,便须得考虑自己往后怎么办了?

    时间节点已经来到了红楼原著中的第一百二十回,他作为穿越者,其洞悉情节发展趋势的优势,在很大程度上便不复存在,剩下都只能依靠他自己的判断了。

    “还有一件事,我要向松江伯提前道贺。我听人说,您那位兄弟周益,极有可能订下一门好婚事。”周敏云笑道。

    “不会是荣府小姐贾巧儿吧?”周进脱口而出道。

    “怎么可能?”周敏云下意识地反驳道。但他转念一想,周进娶了王熙凤为妾,他弟弟周益便绝不会娶王熙凤的女儿贾巧儿为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何须他周敏云亲口提醒,这对他周敏云又有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周敏云便停住了这个话头,直接说出答案道,“好像是北静郡王水溶的亲妹妹水笙,她是老北静郡王的续弦所生,向来不受水溶的待见……”

    “什么?北静王府?”周进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