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时节,湖水苍茫,寒气砭骨。

    顾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陈平安每天都会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时间,闻着浓郁的药味。

    就像先前顾璨和小泥鳅,会去山门口屋子外,晒着太阳。

    陈平安在屋子里边,时不时起身去坐在床头,查看顾璨的脉象,久病成医,,陈平安不算门外汉。对于伤势是加剧还是痊愈,还是能看出一些门道。刘志茂当初让田湖君捎来的那瓶灵丹妙药,效果显著,极有可能是类似青虎宫陆雍专门为地仙炼制的珍稀丹丸。

    这天顾璨醒转过来,见到了坐在那张椅子的陈平安,顾璨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呼吸已经沉稳许多。

    在陈平安离开春庭府后,妇人犹豫片刻,让府上一位龙门境修士老管家去请刘志茂,说她有事商议。

    妇人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顾璨还是有些烫热的手,泫然欲泣。

    妇人神游万里,最后轻轻叹息一声。

    所幸璨璨性命无忧,就是有些可惜,耽误了春庭府精心配制而出的“神仙饭”。

    修士进食,极有讲究,诸子百家当中的药家,在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为天,练气士作为山上人,一样适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作为大致节点,有一整套极为完善的时令药补。能够裨益修士体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药补,就类似于富贵门庭的食补。

    当然,想要环环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得有钱,很有钱。

    妇人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

    不幸女子对于生活磨难的韧性,一位娘亲牵挂儿子前途的执着,一个寡妇不得不对每一颗铜钱精打细算的精明,就像一砖一瓦,拼凑成了泥瓶巷的那栋祖宅,为相依为命的娘俩遮风避雨。

    她放轻脚步,跨过门槛,门外有位开襟小娘想要帮着关门,给妇人一瞪眼,赶紧缩回手,妇人自己轻轻掩门。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春庭府客厅,妇人见到了刚刚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书简湖江湖君主。

    当年那个一手将他们娘俩带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刘志茂。

    看着眼前这位妇人,从一个沾着满身乡野土味的尤物妇人,一步步蜕变成现在的青峡岛春庭府女住人,三年过去了,姿色非但没有清减,反而增添了许多富贵气,肌肤宛如少女,刘志茂还知道她最爱府上婢女说她如今,比石毫国的诰命夫人还要贵气。刘志茂接过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杯热茶,轻轻摇晃杯盖,颇为后悔,这等妇人,当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弓了,恐怕就不是今天这番田地,一个当师父的,反过来忌惮弟子。

    因为妇人一旦被他刘志茂降服,她自有万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说服自己。

    说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控制住顾璨。

    只要不断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她就会拼命搂住,死死抓在手心,守着这份家业,想着将来全部留给儿子。

    那才会是一个青峡岛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这般,胃口越来越大,住着已经不输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开始眼巴巴望着他刘志茂的那座横波府,从一开始对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旧和气、骨子里却透出来一股颐气指使。不但如此,一个阔气起来的村妇,竟然还开始读书了,不但如此,就连琴棋书画都开始碰了,让几位出身豪阀世族的开襟小娘,教她高门礼仪和繁文缛节。

    这让刘志茂看得自乐呵,真真是个妙人也。

    不过刘志茂先前心中那点悔意,来也快去也快。

    刘志茂笑问道:“夫人,找我谈事情?”

    妇人点头道:“我想跟真君确定一件事,陈平安这趟来咱们青峡岛,到底是图什么?真不是为了从璨璨手中抢回那条小泥鳅?再有,小泥鳅说陈平安当初交给你一块玉牌,到底是什么来头?”

    刘志茂没有饮茶,将杯盖轻轻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雾袅袅,笑了笑,道:“原来是这些啊,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要兴师问罪,问我这个顾璨师父,为何没有出面保护弟子。”

    妇人说道:“这些不去说它,我相信真君有难言之隐,所以绝不会心生芥蒂。我还可以保证帮着真君,在璨璨那边说些不昧良心的言语,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环伺的豺狼虎豹?”

    刘志茂会心一笑,谁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来着?

    刘志茂点头道:“那块玉牌,大有来历,我不方便泄露天机。至于陈平安来书简湖的目的,实在不好揣测,说实话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当了咱们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后,我就更看不懂了。不过我相信陈平安对顾璨,是没有坏心的。”

    妇人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奇怪,觉得今天的刘志茂,说话太扭捏了,以往与刘志茂商议密事,可从来不会这么拖泥带水,难道是处心积虑当上了书简湖共主,没得意几天,又给那挨千刀的刘老成在青峡岛一闹,吓破了胆子?大喜大悲之后,就失了分寸?难道刘志茂如此一位纵横捭阖的枭雄,其实心性还不如自己一个妇道人家?

    刘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陈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欢念旧情,对看着长大的顾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交予顾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离开了当年那条满地鸡粪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会变的,陈平安估摸着是投了儒家门户,所以喜欢讲道理,只不过未必合适书简湖,所以才会在池水城打了顾璨两个耳光,要我看啊,还是真正在意顾璨,念着顾璨的好,才会如此做,换成一般人,见着了亲人朋友飞黄腾达,只会欢天喜地,其余万事不管,夫人,我举个例子,换成吕采桑,见到顾璨有钱了,自然觉得这就是本事,拳头硬了,便是好事。”

    妇人扯了扯嘴角。

    刘志茂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陈平安的想法没错,只是他太不了解书简湖,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江湖险恶,好在待了一段时间后,应该是总算知道些书简湖的规矩,所以就不再对顾璨指手画脚了。夫人,我们再将道理反一反去讲,显而易见,对于陈平安这种人,讲讲感情,比什么都管用,因人而异,因地而宜。”

    妇人若有所思,觉得当下这番话,刘志茂还算厚道,此前,尽是些客套废话。

    不愧是那个在小镇与人争吵从不落下风的妇人,她一点就透。

    妇人便有些懊恼,如果按照刘志茂的这个说法,那天晚上,从见到陈平安背着顾璨返回春庭府,到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确实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听过了刘志茂这些话,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绝不会那般做错说错处处错。

    这两年一有闲暇光阴,她就喜欢让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风去暑、持炉取暖之余,必然会让一位据说是礼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读各色书籍内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听了,就是不爱听而已,倒是一些个典故,经常让她大受启发,比如之前听到书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灾,闻讯后先问有无伤人、而不问损耗,此人一下子就名声大噪,成了读书人著名的仁人,妇人所悟,便是觉得自己其实有机会,也可以拿来一用,这才是最上乘的笼络人心。还有什么名垂青史的功勋武将,身居高位,却愿意为士卒吸脓水,此后全军上下,将士人人愿意效死,诸如此类,妇人都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妇人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刘志茂的言语,其实就是那个书上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记在了心头,怎么事到临头,就没做成?

    刘志茂察觉到妇人的异样,问道:“夫人怎么了?”

    妇人强颜欢笑,“没事。那敢问真君,此后我们应该如何行事说话?那个宫柳岛刘老成,还会不会对我们青峡岛逞凶?”

    刘志茂安慰道:“刘老成此人,是我们书简湖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杰,便是他的敌人,都要佩服。杀伐果决,故而当时来到青峡岛,他要杀顾璨,谁都拦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经放过了顾璨,一样谁都拦不住,改变不了刘老成的决定,绝不至于再跑一趟青峡岛,所以顾璨与春庭府,已经没有危险了,甚至我可以与夫人撂下一句准话,那一夜厮杀过后,顾璨才真正没了危险。如今的书简湖,没有谁敢杀一个刘老成都没有杀掉的人!”

    妇人将信将疑。

    刘志茂没有多说什么,眼前女子,话说一半,由着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无论真话假话,只要说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选择不信。

    妇人转身拿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水,姿态雍容,动作优雅,再无半点泥土味。

    刘志茂突然放低声音,问道:“夫人,你为何如此……不放心陈平安?”

    妇人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刘志茂抚须而笑。

    妇人问道:“真君,你来说说看,我在书简湖,能算是坏人?”

    刘志茂摇头:“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赏罚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这些下人。”

    妇人问道:“就连坏人都有偶尔的善心,我当年对陈平安那么做,不过是施舍一碗饭而已,值得奇怪吗?我如今防着陈平安,是为了璨璨的终身大事,是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陈平安,又有什么奇怪?”

    刘志茂恍然,“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妇人掩嘴而笑,然后一双水润眼眸,风情流转,问道:“真君是瞧不上我们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愿意喝?如果没记错,这可是田湖君亲自送来的虹饮岛仙家茶叶,难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叶?”

    “夫人这番言语说得教人伤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钱请人去四处搜罗,也要给春庭府拿来几斤比虹饮岛更好的茶叶。”

    刘志茂伸手指了指妇人,哈哈大笑,轻轻将杯盖放回茶杯上,告辞离去,让妇人不用送。

    妇人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离开。

    远远站在院门口而不是厅门的老管家,赶紧走入客厅,若是平时,自然让府上婢女收拾残局,今天不同,岛主亲临,他觉得应该亲自收拾。

    在这位老修士收起刘志茂那杯茶的时候,茶水点滴不剩,唯有绿如翡翠的几片仙家茶叶,躺在杯底。

    老修士心中感慨,岛主对春庭府和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啊。

    ————

    刘志茂离开春庭府后,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让人去朱荧王朝京城购买几斤最贵的茶叶。

    这位书简湖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张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摊开手心,有一小团水球,晶莹剔透,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碗,将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时分,刘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现在山门口那座屋前,轻轻敲门。

    推门而入,陈平安已经绕出书案,坐在桌旁,朝刘志茂伸手示意落座。

    这个出身泥瓶巷的大骊年轻人,没有指着自己鼻子,当场破口大骂,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刘志茂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笑着解释道:“先前陈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搅,我便只好不去讲什么地主之谊了。现在陈先生说要找我,自然不敢让先生多走几步路,便登门拜访,事先没有打招呼,还望陈先生见谅。”

    堂堂元婴老修士,又是青峡岛自家地盘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谓能屈能伸。

    陈平安面无表情,伸出手。

    刘志茂赶紧手腕翻拧,手心上方悬停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触碰丝毫,轻轻一推,被陈平安收起。

    刘志茂又拿出一只水碗,以手指推向陈平安那边,最终停在桌面中央,微笑道:“顾璨母亲,找过我,有些言语,我希望陈先生可以听一听,我这等小人行径,自然龌龊,可也算聊表诚意。”

    白碗水面,涟漪微动。

    很快就传出了春庭府客厅,刘志茂与妇人的对话嗓音。

    不曾想陈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涟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复归寂静。

    另外一只手掌,那晚握着半仙兵剑仙剑的那只手,哪怕事后,陈平安涂抹了陆台赠送那瓶能够白骨生肉的中土陆氏秘炼丹药,如今仍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刘志茂一脸由衷佩服神色,道:“陈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刘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缩回手,双手笼袖,“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可能她说的言语,比我想象中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经与我关系不大了。”

    刘志茂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泥瓶巷,你为了帮助自己挑中的顾璨,留住那条小泥鳅的机缘,你不但先以秘术蛊惑了云霞山蔡金简,更以阴毒的旁门神通,悄悄在我心头,刻写了一心求死四个字,诱使我去刺杀蔡金简和苻南华,以卵击石,好让我彻底消失。”

    刘志茂道:“我承认是有这回事,绝不否认。陈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吗?可以往我心口或是头颅,刺上一剑,我绝不还手。你我从此恩怨两清!在那之后,如果陈先生再要不依不饶,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笑了笑,“你们书简湖的行事风格,我又领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厌,每天都有新鲜事。”

    刘志茂板着脸,不言不语。

    其实在书简湖,顾璨和妇人除外,刘志茂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唯有对谁都是笑脸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这些嫡传弟子与俞桧这些藩属“重臣”眼中,刘志茂道貌岸然与心狠手辣,实在是极具威慑力。

    常年不言不语之人,要么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要么就是心计多如毛了。

    所以天姥岛那个最看不顺眼刘志茂的老岛主,曾经书简湖唯一的八境剑修,那个如今已经神魂俱灭的可怜虫,给了刘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罗刀”的尖酸评价。

    陈平安接下来做了一个让刘志茂都眼皮子微颤的动作,从袖中抬起那只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间养剑葫,往桌子中间那只白碗,倒了大半碗乌啼酒,推回给刘志茂,陈平安将养剑葫放在桌边,微笑道:“刺你一剑,又能如何。且不说能不能伤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还不止一种。”

    刘志茂拿过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陈先生天资聪慧,福缘深厚,当年是我刘志茂眼拙了,我认罚,陈先生不妨开出条件来。”

    陈平安说道:“我如果说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刘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冲陈先生这句天大的敞亮话,我再跟陈先生求一碗酒喝。”

    陈平安果真又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差不多刚好是半碗。

    刘志茂一饮而尽。

    若是青峡岛修士看到这一幕,估计只当是主宾尽欢,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陈平安说道:“在开出条件之前,我有一事询问真君。”

    刘志茂点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道:“真君修心,根祇为何。”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陈平安问道:“能否细一些说?说些自家功夫?”

    刘志茂稍稍犹豫,仍是开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团乱麻。那就抽丝剥茧,分门别类……”

    说到这里,刘志茂伸手指了指书案之后的那排柜子,“正如陈先生这般放置不同的秘档。”

    刘志茂继续道:“此后,选择走我这条旁门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舍,各有各的小径可走。或者缩为芥子大小,搁置一旁,或者大化为山岳,不断稳固,都是修行法,至于凝练芥子有几粒,积土成山有几座,就是每个人修道的资质和天赋了。其中关隘重重,险阻极多,对付那些芥子,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传下来的斩三尸之术,内炼金丹之道,至于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饮露、外丹服饵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颈高低,就看各家祖传的修真法诀,品秩如何。”

    刘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细说到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说下去,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还不如干脆让陈先生多刺一剑。”

    刘志茂问道:“我知道陈先生已经有了盘算,不如给句痛快话?”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我还有个问题,刘老成黄雀在后,将青峡岛在书简湖的数百年声势,一夜之间,连同小泥鳅一起,打入湖底。那么真君还能当这个江湖君主吗?真君是将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双手奉送给刘老成,从此封禁十数岛屿山门,当个藩镇割据的书简湖异姓王,还是打算搏一搏?刘老成黄雀在后,真君还有大骊弹弓在更后?”

    刘志茂没有直接回答什么,只是既感慨又委屈,无奈道:“怕就怕大骊如今已经悄悄转去支持刘老成,没了靠山,青峡岛小胳膊细腿的,折腾不起半点风浪,我刘志茂,在刘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岛上那些开襟小娘好到哪里去,莫说是剥掉几件衣裳,便是剥皮抽筋,又有何难?”

    陈平安笑道:“听说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么都喝不惯茶水,只知道些纸上说法。”

    刘志茂悻悻然道:“陈先生教诲,刘志茂铭记。”

    陈平安收敛笑意,“你我之间的恩怨,想要一笔揭过,可以,但是你要交给我一个人。”

    刘志茂直接摇头道:“此事不行,陈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刘志茂笑道:“说句实在话,一个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刘老成那晚自己强行掳走,或是跟你一样,与我开口讨要,我敢不给吗?可为何刘老成没有这么做,你想过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坐在刘志茂对面,如灵气稀薄之地,一尊彩绘剥落的破败神像。

    刘志茂好奇问道:“这桩密事,别说她蒙在鼓里,就算朱弦府鬼修马远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掩饰,“先是朱弦府这个名称的由来,然后是一壶酒的名字。”

    刘志茂愈发纳闷,再次敬称陈平安为陈先生,“请陈先生为我解惑。”

    陈平安缓缓道:“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对珠钗岛刘重润情有独钟,我听过他自己讲述的陈年往事,说到朱弦府的时候,颇为自得,但是不愿给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钗岛,以朱弦府三字,试探刘重润,这位女修立即恼羞成怒,虽然一样没有说破真相,但是骂了马远致一句无耻之徒。我便专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购买古籍之名,问过了几座书肆的老掌柜,才知道了原来在刘重润和马致远故国,有一句相对生僻的诗词,‘重润响朱弦’,便解开谜题了,马远致的沾沾自得,在将府邸命名为朱弦,更在‘响’谐音‘想’。”

    刘志茂抚掌而笑,“妙哉,若非陈先生揭开谜底,我都不晓得原来马致远这个身份卑贱的驮饭人,还有此等雅致肠子。”

    陈平安说道:“黄藤酒,宫墙柳。红酥家乡官家酒,书简湖宫柳岛,以及红酥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极重煞气,细究之下,满是执着的哀怨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书简湖野史秘录,当年刘老成与弟子女修那桩无疾而终的情爱,后者的暴毙,刘老成的远离书简湖,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联系你刘志茂如此谨慎,自然知晓成为书简湖共主的最大对手,根本不是有粒粟岛作为你和大骊内应的青冢天姥两岛,而是始终没有露面的刘老成,你胆敢争这个江湖君主,除了大骊是靠山,帮你聚拢大势,你必然还有阴私手段,可以拿来自保,留一条退路,保证能够让上五境修士的刘老成他一旦重返书简湖,最少不会杀你。”

    刘志茂爽朗大笑。

    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书简湖,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外乡年轻人,才是他刘志茂的知己!

    陈平安神色略显疲惫,“我先提半个要求,你肯定在顾璨娘亲身上动了手脚,撤掉吧。如今顾璨已经对你没有威胁,而且你当下的燃眉之急,是宫柳岛的刘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骊那边,我会试试看,帮你私底下运作一番。最少不让你当作一枚弃子,作为刘老成的登顶之路。”

    刘志茂皱眉道:“红酥的生死,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脸颊微微凹陷的年轻账房先生,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几声后,说道:“万一呢?万一刘老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宫柳岛岛主,万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红酥,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年放不下,你确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说不得一个‘万一’真正临头,就是他直接了结了红酥性命,再将胆敢触碰到他刘老成逆鳞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说,刘志茂,你自己选择,我只是给你一个防止最坏结局的发生。”

    刘志茂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陈先生,真有本事影响到大骊高层的决策?”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但有限,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大骊宋氏如今还欠我一些东西。”

    刘志茂看着这个年轻人。

    百感交集。

    刘志茂收起那只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内,给陈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陈平安没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时,可以做到求真。”

    刘志茂嘴角抽动,“会的。”

    在刘志茂走后,陈平安咳嗽不断。

    那晚强行驾驭那把剑仙。

    隐患无穷。

    本就坏了一处本命窍穴,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

    陈平安从来不怕自己哪天又变得一穷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

    有些许多他人不在意的细微处,那点点失去。

    甚至会让陈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陈平安走出屋子,过了山门,捡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边,一颗颗丢入湖中。

    顾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条泥鳅。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不然在泥瓶巷你说出了那番言语后,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婶婶的那一饭之恩了。

    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这些,你才会说那样的话,因为你必须从我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时候,彻底放心。

    这是顾璨聪明的地方,也是顾璨还不够聪明的地方。

    这不是说顾璨就对陈平安如何了,事实上,陈平安之于顾璨,依旧是很重要的存在,是那个不涉及根本利益的前提下,可以摔顾璨两个、二十个耳光,顾璨都不会还手。

    真相很简单,陈平安一直是泥瓶巷的草鞋少年,顾璨其实就还是那个挂着鼻涕虫的小孩子,只是那个时候,草鞋少年与小鼻涕虫,只能相依为命,而且都还不清楚自己的本心,与对方的本心,随着光阴长河的缓缓向前,便会有人生聚散,人心离合。

    陈平安想要的,只是顾璨或是婶婶,哪怕是随口问一句,陈平安,你受伤重不重,还好吗?

    陈平安丢完了手中石子。

    蹲在那边,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隆冬时分,雾蒙蒙。

    陈平安缩了缩肩膀,低头捧起双掌,轻轻呵气取暖。

    ————

    万众瞩目的宫柳岛上。

    刘老成已经放出话去给整座书简湖,不准任何人擅自靠近岛屿千丈之内。

    无一人胆敢逾越。

    这天酒品依旧很差的高冕大醉酣睡之后,只剩下荀渊与刘老成两人,在一座破败凉亭内对饮。

    对于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神仙而言,在意的是那千秋长寿,一年当中的酷暑严寒,毫无感觉。

    两人并没有怎么聊天。

    荀渊突然笑道:“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刘老成点点头,“桐叶洲缺不得荀老坐镇。”

    荀渊摇头道:“高冕是不会多想事情的,他觉得我这趟游历宝瓶洲,就是奔着他去的,事实上,只有一半是如此。你不一样,如今算是我们玉圭宗自家人了,所以一些密事,也该与你坦诚相见了。”

    在书简湖就是天王老子一般存在的刘老成,沉声道:“荀老请讲。”

    荀渊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给朱敛送过“才子佳人打架书”,在高冕那边,低声下气,简直就是无敌神拳帮老帮主的小跟班,当了一路的钱袋子,荀渊始终都乐在其中,并非是作伪,图谋什么。

    但是在刘老成这边。

    面对荀渊,却是高山仰止。

    荀渊轻声道:“我呢,其实机会很大,可就是不太想跻身十三境,束缚太多,不如现在的仙人境自在。天塌下高个子顶着嘛,比如我们桐叶洲,以前就是桐叶宗,是那个杜懋。可如今我就算不认,也得认了。至于为何不向前走出一步,跻身飞升境,我暂时也不确定对错,你以后自会清楚。”

    荀渊拧转手中酒杯,“可我毕竟是玉圭宗的宗主,还是要为自家人考虑的。杜懋一死,一身大道,崩塌流散,可不止是你刘老成抢到手的琉璃金身碎块而已。还有那些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玩意儿,也就是我们修道之人所谓的机缘,所以姜尚真能够从原本属于我的那份机缘当中,截取多少,又能从桐叶宗修士手中抢到多少,看本事,看造化。”

    “如果姜尚真一无所获,被我灰溜溜赶到这座书简湖,刘老成你到时候就能者多劳,多帮衬着点这么个废物。”

    “如果姜尚真还算不错,也是好事,一个选址宝瓶洲的玉圭宗下宗,同时两人有望仙人境,相信就算是天君祁真,隔壁邻居的观湖书院,还是大骊宋氏,都不敢轻辱你们了。”

    刘老成点点头。

    这些是实在话。

    刘老成自己之所以没有在书简湖开宗立派,不止是心灰意冷那么简单,其中的门道,弯弯绕绕,极其凶险,而且极其分心,因果深重,一不小心,就会耽误甚至是阻碍大道登顶。而且每次拔高,无论是境界和修为,往上多走了一步,身边亲近之人心思如何,又有道不尽的难言之隐,苦不堪言。刘老成是吃过大苦头、栽过大跟头的,当年差点连命都丢了。

    黄藤酒,埋在宫墙柳。

    那是一本很有些年头的陈年旧账,糊涂账。

    就连铁石心肠如刘老成,一样不愿旧事重提。

    如果不是彻底想清楚了,又有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书简湖,刘老成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返回这座伤心地。

    与荀渊相处越久,刘老成就愈发胆战心惊。

    这不只因为荀渊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境山巅修士而已。

    这是一种让刘老成熬过一次次险境的直觉。

    他为何没有对刘志茂这个聪明人、以及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痛下杀手。还有个原因,刘老成没有与高冕和荀渊说出口。因为那会让他变得很被动。把柄留在刘志茂手上,不痛不痒,但是留在荀渊和姜尚真手上,刘老成会被扒掉一层皮,鲜血淋漓,还要乖乖受着,要不然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两败俱伤。

    刘老成跻身上五境之后,反而愈发沉寂,就在于更大的壮阔画卷摊开在眼前后,才发现一个让他每每深思、次次背脊发寒的残酷真相。

    大道之争。

    听上去很笼统。

    可当境界够高、视野够远的一位山泽野修,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上道路的宽窄,再看一看同等高处的谱牒仙师上五境,看看他们脚下的道路。

    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与通衢大道的差别。

    刘老成难道真不希望自己成为荀渊之流的大宗宗主?不想着能够真正决定一洲走势?

    有心无力,做不到而已。

    荀渊笑望向眼前这位宝瓶洲野修。

    荀渊眼中的刘老成。

    是个身负气运和大势的人。极其难得。极其出类拔萃的玉璞境,便是最擅长捉对厮杀、又有杀力巨大本命物的姜尚真,都未必是对手。

    但是一旦跻身十二境,仙人境。姜尚真就会可以扳回劣势。

    所以刘老成担任玉圭宗下宗的首席供奉,刚刚好。姜尚真心性本就不差,一肚子坏水,根子上,跟刘老成是差不多的货色,都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越是大争乱世,越如鱼得水。

    荀渊微笑道:“刘老成,放宽心,我会保证你安安稳稳跻身仙人境,到时候就不是你次次给我敬酒了,再有酒局,无论大小,我都会回敬的。”

    刘老成提起酒杯,笑道:“那就再敬谢荀老一杯酒!”

    荀渊与之轻轻碰杯,各自饮尽,自然仍是刘老成率先喝光,荀渊慢悠悠喝完。

    ————

    池水城高楼顶层的宽敞屋子中,崔东山数次准备走出那座雷池,又缩回脚。

    他蹦蹦跳跳,双袖使劲拍打。

    如同一只胡乱扑腾翅膀的大白鹅。

    水雾弥漫的宫柳岛,崔瀺留下的那幅山水画卷,已经完全无法窥探。

    若是坐镇宝瓶洲天幕上空的儒家圣人,想要看,当然看得到,但是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前提下,如此行径,属于“无礼”,甚至不是道理的理。

    而这个道理高到成为礼的规矩,恰恰是礼圣当初为自己儒家订立的铁律,专门往儒家圣人施加的枷锁,束手束脚,很好玩。

    事实上,在儒家坐镇浩然天下的漫长岁月里,有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秘密谋划,诸子百家的,十二、十三境大修士的,妖魔鬼怪山精神祇的,都有,有一部分胎死腹中,但是更多的,都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力和深远后患。

    但是这条规矩,雷打不动,依旧牢牢约束着神位上的儒家自己人。

    是不是很匪夷所思?

    不要觉得只有礼圣是如此不可理喻。白玉京,莲花佛国,一样有类似的一条线存在。

    崔东山停下动作,重新盘腿坐在棋盘前,两只手探入棋罐内,胡乱搅动,发出两罐彩云子各自磕碰的清脆声响。

    崔东山哪怕看不到宫柳岛的事情,可还是要对荀渊那晚的言行,称赞一句,“姜还是老的辣,刘老成还是嫩了点。”

    崔东山捻出一颗彩云子,重重敲在棋盘上。

    “提点了刘老成。如何选择,既是对一位下宗供奉的心智考验,更是卖了一个好给刘老成。”

    “但这些都是小事。如今书简湖这块地盘,随着大势汹涌而至,是大骊铁骑嘴边的肥肉,和朱荧王朝的鸡肋,真正决定整个宝瓶洲中部归属的大战,一触即发,那么咱们头顶那位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肯定会看着这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由于刘老成毕竟是野修出身,对于天下大势,即便拥有直觉,可是能够第一手接触到的内幕、交易和暗流走势,远远不如大骊国师。”

    崔东山凝视着那颗棋子,冷笑道:“刘老儿,所以你对于荀渊的城府,还是理解得太浅啊。”

    当时在藩属岛屿之巅的三言两语。

    是说给真正的幕后大人物听的,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第一,荀渊提醒你刘老成。言下之意,其实已经带着倾向性。所以你不管是打死陈平安,还是手下留情,都会感激荀渊。这就叫人之常情。甚至就连我家先生,知道了此事过程,说不定都会感激‘仗义执言’的荀渊。”

    崔东山又捻出一颗棋子,摆放在棋盘上,“第二,不杀死我家先生,他荀渊就在小处,得了风雨飘摇、几无灯火的文圣破败一脉的好感,白白拿到手一份人情。就算是文圣洞察人心,可是事实摆在那边,捏着鼻子也得认,这就是君子之风,读书人,没办法的。”

    崔东山再拿出棋子,随便丢在棋盘上,“第三,才是真正大处的实惠,大到不可估量。荀渊是说给头顶那个打过交道的坐镇圣人听的,更是说给那个差点连冷猪头肉都没得吃的圣人听的。只要起了大道之争,哪怕他荀渊知道陈平安身后站着的那位高大女子。一样杀。”

    “真以为那个只是交出了一块‘吾善养浩然气’玉牌的七十二贤之一,不生气?当然,不是生我家先生的气,相反,这位圣贤,气量极大,否则当初在老龙城也说不出那样的慷慨言语。但越是如此,他作为监督巡狩宝瓶洲的圣贤之一,对于那位竟敢出剑、想要捅破天底下最大篓子的女子,就越是不满。”

    “饶是这等圣贤、豪侠兼备的风流人物,尚且如此。那个给亚圣拎去文庙闭门思过的可怜虫,岂不是更加心里畅快?要对荀渊高看一眼?”

    “上宗建立下宗,一向是极难之事。不是钱多钱少,不是拳头硬不硬,而只是儒家学宫答不答应的事情。”

    崔东山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瞥了眼画卷上的模糊宫柳岛,“刘老成啊刘老成,如此一来,荀渊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几个字?最后玉圭宗捞到手的价值,又是多少?”

    崔东山一拍棋盘,四颗棋子高高飞起,又轻轻落下。

    崔东山啧啧道:“修道之人,修心无用?”

    崔东山一挥袖子,四颗棋子砰然横飞出去,怒道:“他娘的,连同老王八蛋在内,你们所有人赶紧去烧香磕头,别让我家先生渡过此次心劫,不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书简湖,正阳山,清风城,真武山,桐叶宗,玉圭宗,大骊宋氏,白玉京……”

    崔东山嗓音越来越低,最后神色呆滞许久,冷不丁哀嚎起来:“老王八蛋说得对啊,我家先生,忧患实多!”

    ————

    荀渊悄然离开书简湖后,直接去了海上,而不是去最南端的老龙城,御风泛海,以此返回桐叶洲。

    刘志茂和粒粟岛岛主,联袂拜访宫柳岛。

    两人都停在岛屿千丈之外的湖面上。

    刘老成只见了后者,让前者滚蛋。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看得哈哈大笑,满地打滚。

    开心完了之后,崔东山就又愁眉不展,趴在地上以凫水姿态,“爬”到了金色雷池边缘,唉声叹气,真是作茧自缚。

    总得找点解闷的乐子不是。

    崔东山坐起身,往棋盘上丢棋子,盖棺定论,来算一算自家先生遇到之人,起先对他的好感多寡。

    齐静春。崔东山往棋盘上丢了十颗棋子,然后翻白眼道:“就你眼光好,行了吧。”

    然后挥袖将棋子推出棋盘。

    剑灵。崔东山一颗都没丢,又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是你齐静春厉害,行了吧?”

    这才丢了六颗下去。

    又将棋子拂出棋盘。

    杨老头。一颗。

    阿良。五颗。

    崔东山想了想,“到了红烛镇的话。”

    再加上了四颗棋子。

    左右。三颗,看在齐静春的面子上,再加三颗。

    魏晋。没有。

    阮邛。两颗。

    崔东山几乎将所有陈平安认识的人,都在棋盘上给计算了一遍。

    最后崔东山突然暴跳如雷,想起漏掉了某个最讨厌的家伙,“最没有良心的老秀才,就你最喜欢偏袒人!”

    他双手抱起一整罐棋罐,哗啦啦倒在棋盘上。

    崔东山皱了皱眉头,收起那幅山水画卷,将所有棋子收回棋罐,沉声道:“进来。”

    这栋高楼的主人,池水城城主范氏夫妇,加上那个傻儿子范彦,陆续走入屋内。

    范彦低头哈腰,战战兢兢跟在父母身后,屋内并无椅凳。

    崔东山都是坐着的,他们三个总不好站着说话,只好跟着崔东山坐在远处,当然是跪坐姿态。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

    池水城范氏以前是两面谍子,在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之间倒卖情报,至于每一封谍报的真假,成分各占多少,就看是经营书简湖此处的大骊绿波亭谍子大头目,出价更高,驾驭人心的手段更高,还是朱荧王朝的那帮蠢货更厉害了,事实证明,粒粟岛岛主,要比朱荧王朝负责这一块的谍报话事人,脑子灵光不少。最终池水城范氏,选择完完全全投靠大骊铁骑。

    池水城城主的男人,没有说话。

    反而是那个据说只会花钱和宠溺儿子的范氏主妇,娓娓道来,将书简湖形势和朱荧王朝边军近况,有条不紊说了一遍。

    崔东山面无表情。

    那位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因为大骊国师,临行之前,留下一句分量极重的话语,将那个楼顶少年,以大骊六部衙门的左右侍郎视之。

    女子与自己男人商议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楼顶那个家伙,最少也该是个大骊地仙修士,或是某位上柱国姓氏的嫡子嫡孙了。

    女子瞥了眼身边夫君。

    池水城城主赶紧站起身,弯腰走到那座古怪玄妙的金色雷池边缘,低头伸手,双手送出一封大骊国师交予范氏的密信,轻声道:“国师大人交待过小的,如果今天公子还未走出顶楼,就拿出这封信。”

    崔东山一招手,抓住那封密信,撕开信封,随手丢掉,打开那封密信后,脸色阴沉。

    这一幕,看得范氏夫妇眼皮子直打架。

    大骊国师的密信,竟敢如此对待?

    若是他们夫妇二人有此殊荣,早就当圣旨供奉起来了。

    崔东山将那封密信卷成一团,攥在手心,骂骂咧咧。

    信上内容,是“先前说你忘性大,肯定不会服气。现在呢?”

    “这个圈子,是你崔东山自己画的,我与你在这件事上有较劲吗?我最后与你说‘逾越雷池、不守规矩’,才会针对你,那么你出了圈子,守住规矩,我又能如何?是你自己钻牛角尖,画地为牢而不自知罢了,与陈平安何异?陈平安走不出来,你这个当弟子的,真是没白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时候,你已经沦落到需要一座雷池才能守住规矩了?”

    “既然如此可怜,我就送你这封信,你把它吃了吧。要是吃不饱,可以再开口跟范氏讨要。”

    崔东山果真将那纸团塞进嘴里,咬碎吞咽而下。

    哎呦,一股宣纸味儿,还挺好吃。

    崔东山摇头晃脑,指了指继续并肩跪坐的夫妇二人身后,“范彦对吧,滚出来,装傻扮痴很好玩吗?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待顾璨那傻子的。”

    身材高大的青年站起身,作揖行礼,然后向前跨出一步,与父母坐在一排,他爹娘明显有些紧张,甚至还对这个“傻”儿子带着一丝畏惧。

    范彦神色坦然,直视着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毫无怯场,微笑道:“那个顾璨啊,很简单的,只需要表现得傻一点,对父母感情深厚、单纯一点,肯吃苦吃亏,久而久之,掩饰得很,火候把握到位,那个孩子就信了。卖他,我只是等出得起价钱的人而已,没想到刘老成害我损失了一大笔神仙钱,我还没地方诉苦。”

    崔东山笑道:“聪明人。”

    范彦说道:“可惜没有大智慧。”

    崔东山乐了,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范彦微微错愕。

    崔东山站起身,双手负后,一脚踹开走在金色雷池边缘,居高临下,盯着那个年轻人,“想要活得高高在上,就要能够同时承受更大的好、更大的坏。”

    “想要活得轻松,一种是装糊涂,一种是真糊涂。你范彦算哪一种?慢慢想,答错了,明儿池水城的城主府,就可以办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礼了。哦不好意思,城主夫妇,瞧着还是年轻的。”

    范彦脸色惨白。

    崔东山始终微笑看着他。

    不曾想范彦蓦然一笑,再无半点惶恐。

    崔东山歪着脑袋,冷冷盯着这个将顾璨心性玩弄于鼓掌中的范彦,“是不是那个老王八蛋,早早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会迁怒于你?你死不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连这个都猜不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的?”

    直到这一刻,范彦才开始真正紧张起来。

    崔东山讥笑道:“大骊吃掉书简湖,已经没有悬念,你这种倒卖情报的谍子,先前确实对我们大骊有用,也立功不小,可是该给的好处,一颗铜钱没少你们,可你们范氏那些私通朱荧王朝的勾当,真当大骊绿波亭没有记录档案?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保命符?靠脸啊?嗯?!”

    一步跨出那座金色雷池,整座高楼,轰然一震。

    元婴修士!

    崔东山走到范彦身前,伸出两根手指,黏在一起,居高临下,冷笑道:“捏死你这种渣滓,我都嫌脏手。还他娘的敢在我面前抖机灵?”

    崔东山转头向房门那边,吐了一口唾沫,“老王八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这个小杂种,勾起我攒了一肚子的天雷怒火,好帮你宰了那个朱荧王朝的九境剑修,对吧?”

    崔东山对一旁那对瑟瑟发抖的夫妇,厉色道:“教出这么个废物,去,你们做爹娘的,好好教儿子去,亡羊补牢,不晚的,先打十几二十个耳光,记得响亮点,不然我直接一巴掌打死你们仨。他娘的你们书简湖,不都喜欢一家地上地下都要团团圆圆的吗?这么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规矩,你们还上瘾了。”

    屋内一个个耳光响起。

    比棋子摩挲的声响,好听多了。

    崔东山总算心情大好。

    崔东山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处,神色萧索,“顾璨啊顾璨,你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吗?你真的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凶狠吗?你真的知道陈平安是靠什么活到今天的吗?你有了条小泥鳅,都注定在书简湖活不下去,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觉得自己的那条道路,可以走很远?你师父刘志茂教你的?你那个娘亲教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家先生,为你付出了多少?”

    ————

    黄昏中。

    陈平安拎着那壶一直搁在咫尺物中的黄藤酒,散步走到朱弦府大门外。

    红酥笑着走出偏屋,伸手打招呼道:“陈先生!”

    陈平安与她还是像那天听故事、写故事一样,两人一起坐在门槛上。

    红酥眼神熠熠,转过身,伸出大拇指,“陈先生,这个!”

    陈平安眼神晦暗,嘴唇微动,仍是说不出那个会让女子心如刀割的真相。

    世事从来不简单。

    不是一味说真话,做好事,就一定得到最好的结果。

    现在的门房红酥,最少生死无忧。

    知道了真相,就可以过得更好吗?不会变得终日惶惶吗?

    红酥这一世,如今到底是心思柔软的善良女子,看到了这位账房先生,好像有些伤心,她便想岔了,误以为是那场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厮杀,让陈先生受伤不轻,所以比起之前那次见面,瞧着更加神色萎靡了几分,再说又有那么一个跋扈可怕、不可匹敌的敌人,如今就待在宫柳岛,盯着青峡岛这边,所以陈先生肯定是要担忧以后的前程。

    陈平安提起手中红酥赠送的黄藤酒,挤出一个笑脸,“之前没舍得喝,你那边有杯碗吗?咱们喝喝你这家乡的……加餐酒?”

    红酥羞愧道:“只有一个碗。”

    她问道:“不然我去府上跟人讨要酒具?”

    陈平安微笑道:“不用,你就用碗好了,我直接拿着酒壶喝。”

    红酥满脸笑意,脚步轻盈,去阴暗偏屋拿来了一只白碗,她坐下后,陈平安已经揭开黄纸封与泥封,侧过身,给红酥倒了些酒。

    红酥脸色古怪,憋着笑。

    这陈先生,真是的,就给倒了这么点酒水?一两重的白碗,倒了酒,然后就只有一两半重?

    这酒可是她送给他的唉。

    他看着他,再看看酒碗,又倒了点酒。

    红酥终于忍不住,一手持碗,一手掩嘴,止不住的笑声,悠悠然透出指缝。

    陈平安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次倒酒,总算给她倒满了。

    红酥笑得一双灵动眼眸眯成月牙儿,双手捧着白碗,小口小口抿着酒。

    陈平安仰头喝了口黄藤酒。

    两人也没有怎么聊天。

    红酥有些好奇,这么好的陈先生,上次她玩笑询问,他扭扭捏捏点头承认的那位姑娘,如今在哪儿呢?

    若是见着了如今这么孤孤单单的陈先生,肯定会很心疼他吧?

    陈平安喝了口酒,望向远方,轻声道:“红酥,我们是朋友,对吧?”

    红酥使劲点头。

    陈平安嗯了一声,像是在与她说,也像是告诉自己,“所以,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先不要怕,不管事情有多大,赶紧记起一件事,山门口那边,有个姓陈的账房先生,是你的朋友。”

    红酥有些莫名其妙,可她还是很开心呀,她悄悄转头望去,身边这个账房先生,冬寒渐重,便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一身青色厚重的棉衣长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