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大哥如此厚的家书深感诧异,但诸葛亮还是保持了礼貌,先继续陪信使聊天,没有直接拆看。

    他还让三弟煮了葱姜茶汤待客,并让家里仅有的侍童烧火,还请两个姐姐帮忙准备肉食。

    诸葛家如今还有两个姐妹未嫁,平素不见外客,只在后宅操持家务。

    唐光颇感不安,连忙表示不必招待,他只是个送信的:“先生,不如先看家书吧,子瑜先生交代我不许拆看,其中定有要紧的话。”

    诸葛亮当然早就注意到卷轴上都有火漆封印,但他并不以为意:“没关系,有些事情看家书也无从得知,还是问你比较好——且说说,大哥究竟用何计击退袁术、夺下广陵的。”

    对方被他笃定的语气弄得有些局促:“先生何以断定家书里就没写这些呢?说不定你一看就知道了,我嘴笨说不清。”

    “不可能。”诸葛亮一口否认,“大哥素来谦虚律己,从不说自吹自擂之语,所以只能问旁观者——不然赌一赌?”

    唐光虽不知卷轴写了什么,但看诸葛亮那笃定的表情,他便不敢赌。于是一五一十把淮阴和广陵之战大致说了,还说了发明流刺网捕鱼、解决军粮问题等功绩。

    诸葛亮听得很认真。

    听到大哥劝刘备封锁消息、不要在刚得知下邳丢失时急于决战,他也不由叹赏点评:

    “正该如此,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敌人以为你军心瓦解时,你即便偷袭劫营得手,敌人也会殊死一搏。只有熬下去,以疑敌心、待敌骄惰。不过关键还在封锁消息,否则都是白搭,看来镇东将军治军不错。”

    而听到偷袭广陵时,诸葛亮眉头微皱:

    “到底还是行险了些,准备不够充分——大哥离开淮阴时,应该没想过要偷城吧?多半是半路上歼灭了雷薄,才临时起意,否则为何不在最初分兵时便预做准备?”

    可惜诸葛瑾并不在这里,如果他能亲耳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觉得心虚:

    没错,当初诸葛瑾刚被张飞护送突围时,还真没想过要靠张飞这点奇兵反偷广陵。到了海西县后,因为糜芳告知了一个新的噩耗:孔北海刚刚被灭,大军军粮无法及时买到了。

    诸葛瑾看到刘备又被逼入了一个新的绝境,这才帮着张飞死马当活马医,又支了几个险招。

    诸葛亮基本猜中了大哥的心路历程,唯独只猜错了一点——诸葛瑾一开始没想那么远,并不是他没能力,而是因为他刚穿越过来时,还很怂,只想走一步看一步、明哲保身。

    一言以蔽之:诸葛亮低估了大哥的远见,但高估了大哥的胆量,一个正偏差一个负偏差,最终结论倒是差不离。

    唐光听了诸葛亮的点评,惊讶地暗忖:“子瑜先生曾言其弟之才十倍于他,如今看来,二公子果然非凡,仅仅几句话,便揣摩出了兄长的用兵得失,也不知对不对……”

    他缺乏判断力,也没法跟诸葛亮深聊,只好表示:子瑜先生请你这几日看完家书后,按要求回个信,他好带走。

    诸葛亮该了解的也都了解了,这才没缠着对方。

    用过晚饭之后,便让诸葛均另外安排地方歇息。

    ……

    支开信使后,诸葛亮总算拿出小刀,揭开卷轴上的封印。

    他注意到,每一封印上都写着数字,显然是代表阅读顺序,他便从第一卷开始读起。

    第一卷只是正常的家书,说了这两年大哥和母亲、舅舅的情况,让他别担心,都是些家常话。

    信里果然没有任何邀功和自吹自擂,但有一些诉苦,还提到“世道艰难,为兄这两年被迫应付,左支右绌,但也长进颇多。夙兴夜寐,偶尔殚精竭虑,梦中也多有所得”。

    诸葛亮觉得这文笔不像大哥,大哥极少诉苦。

    就算诉苦,往往也只是谦虚的铺垫,是为了表示“今天的成绩完全是侥幸”。

    但这字里行间,也看不出丝毫侥幸,反而透出一股“我立功都是我应得的”。

    难道真是这两年吃了太多苦、成长了太多,所以变得自信、变得“舍我其谁”起来?

    或许人都会被环境的逼迫所改变吧。

    家书最后,大哥还关照自己要写回信,而且回信里必须包含以下几部分内容:

    这两年在荆州,学习进步如何了,至今为止读过哪些书,要把名单全部列给大哥。

    然后,还要写出这几年在荆州结交了哪些朋友、认识了哪些人脉,还有家中二妹是否有被人聘娶的意向,都得一一详述。

    最后,还说剩下那些卷轴,多是这几年处理世务的心得体会,以及游学四方寻访到的古籍杂学、又自行整理成稿,希望他好生习学,莫负光阴。

    ……

    诸葛亮合上家书想了想,决定先把回信写了,再慢慢习学大哥给的那堆材料。

    毕竟学习要很久,他也不好让信使一直候着,对方明天就要带着回信先走了。

    他先汇报了一下自己这两年在荆州的学习进度。

    诸葛亮自小聪慧,这一点大哥是早就知道的。两年前分开时,十四岁的诸葛亮读书就已经比十九岁的诸葛瑾还多得多了。

    诸葛亮在生母章氏过世前,就学了《急就篇》、《滂喜篇》认字,当时他才四岁,几个月就学完了。

    然后开始靠《尔雅》学认字,再读《论语》、《孝经》,六岁就把常用字认全。

    七岁开始读《诗经》、《孟子》,十岁便遍读儒家十三经(不包括传、注),但都是观其大略,不求甚解,浮光掠影稍微一读就能抓住主要思想。相比之下诸葛瑾读书务于精纯,往深里下功夫,离开琅琊老家时都还没读完十三经呢。

    父亲过世后,诸葛亮在琅琊老家又自学了诸子百家中的法道墨,从申商之法术,到《韩非子》,从老庄到墨经,全部大略读过,得其精髓主旨,还会自行对比印证儒法道墨之学、各自优劣得所。

    闲来无聊,他还自修了《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另外用看故事书的心态看完了《山海经》、《禹贡》、《汉书.地理志》。这些东西当时诸葛瑾已经教不了他了,父亲又已亡故,完全是诸葛亮自己拿着书自学成才的,见识不足导致看不懂的地方,只好先做笔记放着,以后有机会再请教。

    好在流亡荆州之后,进一步深造请教的机会很快来了。诸葛亮去年机缘巧合拜见认识了司马徽,司马徽也懂点算学,诸葛亮就把《九章》中无法融会贯通的地方,拿来请教。

    司马徽年轻时还跑遍过名山大川,对地理风土见识极广,短短一年多便把诸葛亮对天文地理的理解短板给补上了。

    在司马徽的帮助下,诸葛亮总算用一年多的时间,彻底通读了《史记》和《汉书》全文,而原先在琅琊老家,他可是只能读其中的人物典故,当故事书来看。

    如今总算把《地理志》、《律书》、《天官书》、《河渠》、《平准》这些专业的“书”的部分看懂吃透。

    要知道,史记十表八书、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其实对古人最难懂的是“八书”,因为这都是专业知识。

    相比之下本纪、世家、列传只是纪录事件的故事书而已,少年人理解是没有障碍的。

    ……

    诸葛亮捋顺了回忆,组织一下文笔,便把他这两年新的学习心得和进度,一五一十在家书里汇报清楚:

    彻底读懂了《史记》、《汉书》的全部内容,补缺了《九章》的疑难部分,还从司马徽处学了些《孙子》、《吴子》的残篇,另外为了耕读,还自己研究了工具书《汜胜之书》、《四民月令》。最后还有作为文学消遣的《西京杂记》和一些汉赋文集。

    两年学完四套大部头,还补缺了三套残篇、一堆文学消遣书,这进度应该能让大哥夸赞了吧?

    至少作为当世显学的书,诸葛亮觉得自己都快读完了,大哥还能教他什么?

    难道观其大略还不够,非要他皓首穷经、往精纯里抠字眼钻研?

    汇报完学业后,诸葛亮另起一段,继续跟大哥说他这两年认识的人物。

    如今荆州辈分最高的名士是蔡讽,此人是刘表和黄承彦的岳父、蔡瑁的父亲、灵帝朝已故太尉张温的小舅子。(十几年后刘表病死、曹操南下时,蔡讽早已老死,但现在还活着,只是衰老病笃)

    诸葛亮此前靠叔父诸葛玄的面子,勉强见过蔡讽一面,但估计对方老眼昏花,已不记得这个少年人了,最多蔡瑁还对他略有印象。

    再低一辈的名士里,诸葛亮拜见过了刘表、黄承彦,还跟着司马徽学习了一番,在司马徽处认识拜见了庞德公。

    如今毕竟是196年,诸葛亮同辈的那些士人都还没冒头。

    后世所谓的“诸葛四友”中,崔钧、孟建如今都还没逃难来荆州呢。

    徐庶和石韬倒是已经逃来了,但居无定所,也还不认识诸葛亮。如果历史不被改变的话,徐庶后续还会出去流浪惹点祸,最后才会彻底洗心革面、回来折节向学。

    如今诸葛亮在襄阳结交的同辈才学之士,说白了都是襄阳本地三大世家蒯、黄、庞家的人,一个外地流亡北士都没有。

    包括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和侄儿庞统、蒯良蒯越家族的几个晚辈蒯祺等人、黄承彦的女儿黄月英(主要是黄承彦没儿子)

    这些人里,庞山民和蒯祺还是盯上了诸葛亮的两个姐姐,想要跟诸葛家结亲,才经常来跟诸葛亮一起读书切磋、给诸葛亮送各种他原本看不到的奇闻古籍孤本,总之动机不是很纯正。

    而黄月英的动机……同样也未必纯正,只不过她盯上的不是诸葛亮的姐姐而已。

    诸葛亮一想到家族被人环伺的艰辛,就忍不住把这些内幕都统统告诉大哥,顺便看看大哥有没有别的安排。

    要是大哥不介意卖两个妹妹联姻的话,靠他自己真是要顶不住了。诸葛家如今其实就一纯纯的毫无根基外来户,要是非得死撑着一个都不肯联姻,在襄阳是很难混好的。

    “但愿大哥早点回信,给个说法吧。”诸葛亮心中默念,把回信塞进竹筒,这才拿着大哥的家书,再去给两位姐姐和三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