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在来豫章之前,就想好了要跟家人一起过年,当时还觉得时间很充裕。

    没想到最后那么紧迫,直到除夕前夜,才跟叔父会合。

    不得不感慨,计划实在是赶不上战局变化。很多战机都是临时发掘,稍纵即逝。

    好在战果的取得,也确实比一开始预期的更快。

    抵达豫章短短十余日,彭蠡泽湖口各县都已占领稳固,柴桑的秩序也已恢复,反击之敌更是被重创击溃,累计取得了三战三捷的开门红。

    回到府衙,诸葛瑾亲自请叔父上座,关羽在旁边作陪,然后就吩咐开宴。

    今晚这顿虽不是除夕的年夜饭,但诸葛瑾也安排得很郑重,与年夜饭无异。他和诸葛亮原本是可以和关羽平起平坐的,但有叔父在场就没办法了。

    常规酒菜早已准备好,侍女们飞快地把东西端来,按每席规格摆上。

    诸葛玄和关羽、甘宁连日坐船赶路,船上没法生火,吃的都是干粮。他们知道今晚可以赶到柴桑,所以中午都懒得吃了,就留着胃晚上吃热食。

    预热的酒菜端上来,他们便直接开吃了,也不管什么“酒过三巡”的敬酒礼数,反正都是自己人。

    关羽看到席间一道凉菜、蔬菜,似是腌萝卜条一样的东西,长方条状,但比萝卜条光滑些,嚼起来也有些弹牙爽口,不由随口问道:“子瑜,此乃何物?为何我在别处从未尝过?”

    一旁诸葛玄其实也好奇,只是他端着长辈的架子,不好问侄儿。关羽帮他问了,他也乐得竖起耳朵一起听。

    他和关羽相处不过二十余日,但关羽是来救援他的,保了他的性命安全,还对他尊敬有加。诸葛玄内心对关羽颇为感激,已将其引为兄弟挚友一般。

    论年纪,诸葛玄也才三十五六,只比诸葛瑾年长十五岁,古代叔侄这个年龄差是很正常的。反而他和大哥诸葛珪之间,也差了十几岁。

    而刘备今年三十六,马上过完年三十七,关羽只比刘备年少一两岁,所以他们和诸葛玄才算是同龄人。

    诸葛玄也留了一副长髯,只是没有关羽那么浓密、宽幅。关羽的长髯是有往两侧面颊蔓延的,诸葛玄的长髯只在下巴这儿,看起来仙风道骨一点。因为都有漂亮胡子的关系,就更容易相处。

    而诸葛瑾听了云长的问题,也是应声而答:

    “此物其实只是把芥菜的菜头单独切下腌渍,且腌渍时以大石压榨去除多余水分,避免水分过多不易久存、酸化糜烂。数月之前,我不是就劝过玄德公在广陵补种冬芥,勉强补贴春荒时军粮不足的问题么。

    不过芥菜不好久存,顺便就想了这个法子,豫章气候和暖,冬芥成熟较早,如今已可采收了。我就试着稍微做了一点,如果成功,来年二月,可把此法带回广陵。

    豫章虽产菜众多,但却不产盐,此物只能是尝试,不能推广。广陵乃淮盐重镇,盐贱如土,正好施为。具体做法,到时候也要调整——

    我这次要的急,所以没有封坛腌渍,是敞开了加盐压石,见了风便无法久存,很快会腐坏。将来要久存,还是要以瓮密封,且至少腌渍半月以上才能开缸食用,否则怕是有毒。”

    诸葛瑾这点化学常识还是有的,深知任何盐腌渍食品,如果密封腌,最初会大量产生亚硝酸盐,此后半个月慢慢反应,转化为别的物质。

    后世电视上、网上,自制腌菜酸菜泡菜,结果吃到亚硝酸盐中毒进医院的新闻,简直不要太多。

    这些东西,要么任由空气流通避免无氧呼吸,快速腌完立刻吃,要么就密封放半个月以上。刚腌两三天时吃是最要命的。

    此刻宴席上端上来的榨菜,就是诸葛瑾只腌了半天就拿出来的、重新洗净表面盐分。

    还一大早就让几个被俘还宁死不降的僧兵军官,当下粥菜吃了很多,确保安全——如果亚硝酸盐中毒,最多半天就表现出来。

    关羽才不懂这些化学原理,但他也跟刘备一样形成了惯性,只要是诸葛瑾教的诀窍,他不管理解不理解,都严格遵照执行便是。

    当下他一点不敢疏忽,把诸葛瑾随口说的几点注意事项全都记下来,然后还问:“不知此菜可有名字?就叫腌冬芥菜头?”

    诸葛瑾想了想,还是别让榨菜之名湮没,便提议:“此物要用重石压榨脱水,便叫榨菜吧。”

    汉末原本就有腌菜,但都是整颗腌的,因为这个时代的芥菜还没育种分化,没有形成叶子特别发达、球茎特别发达、或菜籽特别发达的品种,各器官都很平均,最后也就不好拆分。

    相比于芥菜,菘菜就更没有育种分化了,都是整颗往里丢。

    因为脱水不够彻底,加上菜籽里的油酸也一起腌进去了,最后的产物保质期很短,一两个月必须吃完,而且无一例外都会酸化。所以这个时代并没有纯粹的咸菜,最多只能算酸菜。

    关羽听到这名字,又听说这样腌能保存更久,连忙表示回去就告诉大哥。

    众人聊着这榨菜之法的好处,很快又有仆役上了主菜,只见一个个长炭炉被端上来,底下薄薄铺着一层点燃的木炭,随后又端来一块块洁净的薄铁板,铺在炭炉上。

    每一案都放上一个小油罐,有侍女帮着往铁板上不时刷油。每人面前还各有一条刚刚焯过水的鳜鱼,被扒开后腹腔内侧贴在铁板上。还有些许羊肉,也都薄薄切片,同样放铁板上炙烤。

    关羽和诸葛玄待遇最高,他俩之间的那块铁板上,还放了一条已经基本煮熟、中段被切成薄薄鱼排的鲟鳇鱼。

    一看那架势,不由让关羽懊悔:刚才小菜吃多了!早知道再爽口也该少吃几口!

    好在他很快就感受到,似乎那些小菜并没能让自己有饱腹感,反而更开胃了。

    “真是没想到,子瑜不仅奇谋妙计迭出,连这些享乐的花样都能想出那么多。”

    关羽一边说,一边疯狂大快朵颐。鳜鱼无小刺,鲟鳇鱼更是巨大,肋骨跟小鸡骨头差不多,很容易挑出来,吃起来也就跟吃肉一样爽快。

    何况还有薄薄的羊肉卷可以一起炙烤,关羽只觉他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跟大哥厮混了也十几年了,也是见识过州牧级别的人如何享受生活的,竟不如子瑜这边的创意。

    而诸葛瑾却完全没有流露出享受之色,而是正色说道:“我今日请大家尝这个鲜,可不光是为了享乐。也是为了让云长有个体会,知道芥菜的菜籽也是可以榨油的,还能炙烤食物——

    我做榨菜时,既要去掉菜叶,也要去掉菜籽,只因含油多之物,酸味都过重,不能与其他腌渍之物放在一起,否则会连累所有东西一起酸败腐化。

    但这些菜籽,其实加以蒸煮后,再舂捣压榨,一样可以出油。我这几日只是吩咐人尝试一下,所以用的石臼,只产出了这么几罐,以后若是大量制作榨菜,切下来的菜籽或许可以另行琢磨良法压榨,提高效率。”

    关羽闻言,这才再次肃然起敬。

    是自己肤浅了呀!子瑜这哪里是会享受,他这是从头到尾全包的服务,劝了大哥种冬芥,就连带着把冬芥成熟后的用法都彻底发掘了一下。

    而且,谁敢想象,实验榨菜籽、榨菜这两件事情,就是他进了柴桑城、支开陈到之后,短短三四天内做完的?

    陈到和甘宁被派去接人的时候,这两件事儿还没影呢!连甘宁都没听说。

    这心智是何等的迅捷?

    关羽忍不住喟然长叹:“我曾经以为,古人所言神农氏、燧人氏、有巢氏,不过是把上古佚散名姓的先贤之智,汇聚累积而成。

    今日方知天下真有这样的人,能如神农尝百草,发掘万物以养人。子瑜,我和大哥,原先还是小看了你!”

    诸葛瑾连忙谦虚:“哪里,这两样东西,我一开始也不过是起了念头,并不知如何着手。谁知兴霸走后那天,我跟阿亮聊起,启发了他,他就立刻着手,实验数次,才有了这些。我不过是发了几句牢骚感慨。”

    实际上,诸葛瑾当然不可能只提供几句牢骚感慨。

    应该说,他在勾引诸葛亮注意到这两个课题后,等诸葛亮下手开始干了,遇到大方向上没琢磨明白的,诸葛瑾还是会想办法暗示,只是具体执行细节,那确实是诸葛亮鼓捣出来的。

    但今天是诸葛亮和刘备阵营高层之间的初次见面,诸葛瑾不希望他和宋氏原先塑造的诸葛亮形象,与真实情况差异太大。

    关羽在今晚夜宴上的所见所闻,肯定是很快会通过信使送回广陵,跟刘备说的。

    诸葛瑾这才在此前三天内、每日料理柴桑民政之余,还抽出时间布局,在这顿接风宴兼年夜饭上,玩了这么两个小惊喜。

    为的就是关羽在还没来得及跟诸葛亮深入聊过之前,就先声夺人。

    听了诸葛瑾的话语后,关羽果然肃然起敬。

    看着子瑜旁边那个刚才只跟他打过招呼、但还没来得及聊天的年轻人,他也收起了此前那种“十倍于子瑜,恐怕是互相标榜之语”的轻视。

    这年轻人真有点东西啊,而且长得还比子瑜俊朗,一看就有仙人之姿。

    “诸葛……贤弟,真乃大才,不知可有表字?”关羽一时竟有些局促,想喊对方阿亮,又觉得不庄重,可话到嘴边,才想起对方无字。

    诸葛瑾等的就是这一刻,连忙起身对诸葛玄拱拱手,建议道:

    “叔父,阿亮虽未及冠,但如今已为咱家立了不少功勋,也做出了些东西,有恩德于民。

    后天便是元日了,新的一年,不如就为阿亮取个字吧?我这几日偶有所思,觉得‘孔明’不错,不知叔父以为如何?”

    诸葛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正在吃铁板烤羊肉片呢,当下连忙喝了几口酒顺下去,抹抹嘴,又捋着胡子点头:“不错,便字孔明好了。阿亮,望你日后,也要洞明高远,通达清白。”

    诸葛亮起身逊谢:“谢叔父赐字,侄儿定然不忘教诲。谢云长公夸赞。”

    旁边的诸葛瑾也默默点了点头,颇感安慰。幸好自己的蝴蝶效应,没在这事儿上整出幺蛾子,阿亮的发展轨迹,至今还没有出现不好的偏差。

    从明年起,大家终于可以喊阿亮孔明了,十七岁取字,早是早了点。但诸葛瑾自己,当初也是虚岁十九岁取字,比正常提前了一年的。

    而关羽见诸葛亮终于有字,也连忙继续刚才的话题,跟他互相吹捧起来。

    诸葛瑾趁着这个机会,寻了一个两人对答的空挡,插话提议道:“云长,既你与舍弟投契,有一个不情之请,以后还需云长照拂。”

    关羽想都没想就打包票答应了:“这有何难,尽管说来。”

    诸葛瑾拱手道:“其实,别看我军在十日之内,先后拿下彭泽、柴桑,实则都是趁虚而入的侥幸。我兄弟只擅奇谋,却不擅治军,也不懂日常操练。

    柴桑之战后,我军可用士卒已达七八千人,庐山之战又俘获三千余众。今得云长你带回全部丹阳兵,我算了一下,直到后续与笮融决战之前,我军可用的野战总兵力,约在一万两千人。

    可其中心腹旧兵,不过四千余人,其余都是新附,最久的才十余日,最晚的才三日。这些俘虏的战法、武艺我倒是不担心,也不求速成。但军纪、忠诚却急需提高。

    若能在一两个月内,把这些士卒都变成果敢有纪的坚定之师,则后续对笮融决战,必能大胜!

    我已经算过了,笮融虽还号称有四五万之众,可郡兵老兵,应该被连番作战极大削弱,或许只剩两三千之数,其余僧兵,应该也只剩数千,哪怕临时再抽调狂热信徒补足,最多一万。

    可见,届时我们要面对的,只是笮融三千老兵、一万僧兵和狂热信徒,剩下三万多,都是被裹挟的新兵民夫而已。只要我军战兵能跟敌军的郡兵、僧兵总数相当,再以云长统兵之能,岂有不胜之理?那三万纯乌合之众,与普通黄巾无异,不必担心。

    不如,后续两个月我军全军的练兵任务,就交给云长全权统一负责,令行禁止。另外,还请云长准许阿亮从旁观摩习学,这方面,我实在是不擅长,也教不了他。”

    诸葛瑾知道弟弟现在最缺的就是练兵治军的实践机会,而这方面自己又不行,他前世也没看过、。

    关羽已经是当今世上,治军笼络士卒第一梯队的强将了,这个机会怎能不抓住?

    关羽闻言,不由得意,但还是捋髯假装谦虚了一下:“诶,诸葛家家学渊源,我这点自行行阵摸索的心得,又算什么?”

    可惜架不住诸葛瑾又给他一顶高帽,关羽眼见诸葛兄弟这样的天下智者都吹捧他的治军之能,得意得全都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