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十年,九月。

    成安的天空依旧是阴沉的,尽管没有乌云,可也不明亮,似是往白色的染缸里撒了些泥,泥又散开,让天空并不干净清澈。

    高大的城墙外,有人正忙碌着。

    路去病站在门口,穿着整齐,双手背后,眺望着远处。

    几个小吏苦着脸,站在他的周围,正苦苦劝说,只是路去病并不理会。

    刘桃子双手抓着腰带,站在不远处,极为雄壮。

    “路公啊,您亲自前来,这不像是迎接,这会被认为是示威!”

    “您就等着他来拜见您,这是最好的.....”

    路去病身边有老成的吏企图教这位县丞做事。

    今日,新县尉即将到达,而路去病选择亲自前往迎接,这使众人惊诧。

    并非是所有的县城都有尉,大多城池都只是以游徼来负责治安,仅有邺城周围的七个地方,有正式的尉,故而也被称七部尉。

    而这七个地方的丞跟尉,总是有些合不来。

    士大夫跟勋贵们总是不和的。

    当下聚集在路去病身边的这些人,都希望能避免跟县尉产生更大的冲突。

    而路去病如今决定要亲自来迎接县尉,这让众人觉得不妥,他们怕县尉将路去病的行为当成是对自己的挑衅。

    路去病不为所动。

    “你们且忙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桃....刘游徼,你且过来。“

    刘桃子几步走到了路去病的身边,路去病依旧是盯着远处,缓缓开口说道:

    “县尉来了。”

    “这些时日里,我劝了你好几次,让你勿要做个酷吏,现在可好,你这些时日里做的事情,倘若县尉要问罪,就是我也护不住了....”

    路去病此刻只觉得头疼。

    过去桃子都是偷偷杀人,当上游徼之后,便开始正大光明的杀人,杀的那叫一个亮堂,当家施行宫刑这样的行为,简直比齐吏还像是齐吏!

    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完美的融入了县衙作风,路去病是急不可耐,他几次找桃子,劝说桃子勿要再如此,可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现在可好,这位新县尉大概率不会跟自己相处的太好,而游徼偏偏又是直接归对方管辖的。

    只要对方翻旧账,就桃子做的这些事,足以拉出去处死了。

    桃子一脸平静的站在他的身边,“县里好了许多。”

    “你都下这狠手了,能不好吗??”

    路去病满脸的无奈,“我不敢说你做的对还是错,或许城里还真就缺你这样的酷烈手段,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怎么保全你呢?”

    刘桃子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县尉杀不了我。”

    路去病浑身一颤,猛地抓着刘桃子的手,浑身都在哆嗦。

    “桃子啊!!我可求你了!别杀了!别杀了!!”

    “死的人够多了,这要再死一个,庙堂怕是要真的派大军前来城内血洗了.....”

    路去病很怕县尉问罪桃子,但他怕的不是县尉会杀死桃子,而是怕被问罪的桃子直接干掉县尉。

    他正说着话,寇流骑着快马出现在不远处,“到了!到了!!”

    路去病放开了桃子的手,不再多说了。

    远处出现了一行骑士,这次的县尉,并非是坐车赶来的。

    他的出行方式跟高珣截然不同,高珣所携带的人大多强壮,衣裳整齐,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而这次,远处出现的那些骑士们,并不高,有着很明显的罗圈腿,眼睛一大一小,佝偻着背,留着几乎剃光的头发,没有胡须。

    桃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眼神锐利。

    他们就这么来到了路去病的面前,迅速分到两旁,露出了最里头的骑士。

    那人大概四十余岁,他有着很明显的银钩鼻,细细的眼睛,眉毛却没多少,乍一看,还是有些骇人。

    他的双臂很长,骑术也不错,很是轻松的跳下骏马,笑着走到了路去病的面前。

    刘桃子注意到,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左腿似是不便。

    “是路公吧?果然是年少有为啊,不似我们这些老东西.....”

    他站在路去病面前,低着头,露出森森白牙,不知为何,路去病却后退了半步。

    “拜见县尉公!”

    “不必多礼,我叫长孙迦叶,往后还希望路公能多指教。”

    “不敢....”

    两人寒暄了片刻,路去病又让诸吏上前拜见。

    众人看到这家伙的相貌,看到他所带来的骑士,心里不由得都有些惧怕,瑟瑟发抖。

    “游徼刘桃子,拜见长孙公。”

    当桃子上前行礼的时候,长孙迦叶略微失神,他上下打量着刘桃子,忍不住说道:“好一个威猛的壮士。”

    路去病邀请他上了车,马车朝着县衙行驶而去。

    两人坐在马车里,路去病收起了笑容,很是认真的说道:“长孙公,我此番前来迎接,是为了跟您商谈要事。”

    “路公且言。”

    “我担任县丞之后,心里所想的,就只是想要辅佐县公,治理好成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想法。”

    “我安排诸吏,有人劝我,让我留下一些空缺,说是您会误以为我在争权。”

    “我能对天发誓,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我实在不想与您有什么冲突,更不想坏了治理成安的大事。”

    “倘若长孙公往后对我有什么不满,就请直言,我们可以敞开了说,可勿要影响成安之事,不知长孙公意下如何呢?”

    长孙迦叶惊愕了片刻,方才又笑了起来。

    “好。”

    “就依路公所言。”

    路去病终于松了一口气。

    ............

    长孙迦叶并没能见到高县公,县公这些时日里,很是忙碌。

    尽管他说要留在成安,可有些时候,还是要迫于无奈的前往邺城。

    尽管看起来有些凶狠,可他却没有跟众人所预料的那样跟路去病爆发激烈的冲突,他到达县衙后,一直都待在自己的府里,大门不出。

    有些人顿时就坐不住了。

    土难站在后院门口,操着不熟练的鲜卑语跟甲士比划着说了许久,方才得到了进去拜见的资格。

    土难快步走进了屋内,看也不看便急忙行礼拜见。

    “属下拜见长孙公!!”

    长孙坐在床榻上,轻轻捶打着左腿,头也不抬的说道:“录事史....是你吧?”

    “正是!属下录事史土难普,跟长孙公一样,都是国人!”

    这一刻,长孙的眼角抖了下,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了土难。

    土难一个哆嗦,急忙说道:“我说错了,长孙公方才真正国人,我是卑贱之姓.....”

    长孙迦叶开了口,“找我什么事?”

    “长孙公!我是想要帮您!当今的县里,已经没有多少国....我这样的鲜卑人了,就连游徼,都是路去病的亲属!”

    “路去病先前主动前往学室,收拢了一大批人,这些人都是律学室出来的,他们彼此勾结,称霸县衙,为所欲为....尤其是那个游徼刘桃子!”

    “这厮是个真正汉人,头钱价汉!”

    “他在县里,使得百姓不宁,他包庇奸民,鱼肉贤人!十余天,竟造出近十起大案.....他是路去病的亲近.....”

    长孙点着头,很是艰难的站起身来,站在了土难的面前。

    土难笑着抬起头来,“啪~~~~”

    长孙手持腰带,对着土难的面门就是狠狠一下,土难闷哼了一声,摇摇晃晃。

    长孙又是一下,土难直接倒地,捂着脸,血涌如注。

    “什么国人?!什么鲜卑?”

    “鲜卑人都在晋阳!舔舐着兵上的血,跟塞外的蠕蠕作战,跟西胡厮杀!”

    “像你这般,躲在城里,开口不离姓氏,整日搞内斗,惯使阴谋诡计想上位的,你算是什么鲜卑?!你与那些读破烂书的汉人有什么区别?!”

    长孙的脸色变得狰狞,又是狠狠几下,他下手极重,土难倒在地上,想要说话都没那个力气。

    “拉出去.....”

    “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