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十年,十二月。

    鹅毛大雪翩翩落下,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雪白色,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实了,狂风袭来,雪花胡乱的飞舞,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纷乱不清。

    黎阳已经被大雪所覆盖,整个城池,都被这般杂乱的雪花所笼罩。

    源文瑶披着厚厚的毡裘,站在门内,看着外头的大雪。

    雪花不断的拍打着他的身躯,源文瑶浑身都在哆嗦着,牙齿不断的碰撞,整个屋内都因狂风的袭击而哗哗作响。

    源文瑶忍不住缩着身子,尽管穿的厚实,那刺骨的冷气却是往他身上各处乱钻,他哆嗦着回了头。

    在他的身后,则是站着石曜与独孤节二人。

    源文瑶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石公,这屋内的火都被吹灭了,不若还是先关了门,再商谈大事?”

    石曜不为所动,此刻的他,只是板着脸,一只手抓着腰间的剑柄,“源公啊,是您一直说要赏雪,还说这是新君登基,故天降瑞雪,天大幸事,可为庇佑,不必在意。”

    “是您说的吧?”

    源文瑶的嘴唇颤抖了片刻,“是我说的。”

    “那源公便继续欣赏这瑞雪吧!”

    “多好看的雪景!”

    源文瑶缓缓看向了独孤节,独孤节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源文瑶缓缓看向了前方,忍受着煎熬。

    大雪不断的朝着他脸上飞来,源文瑶举起手来,挡着自己的脸,想起自己前来黎阳之后的诸多遭遇,他竟是再也忍不住,就这么抽泣了起来,浑身一颤一颤,哭的梨花带雨。

    石曜看着堂堂太守站在门口恸哭,眼里竟是鄙夷。

    他这才走上前,将源文瑶拉进了屋,随后关上了门,房门关闭,那吓人的风雪声便小了很多,尽管还在拍打着门窗,屋内不算暖和,但是阻隔了风雪,便好受了些。

    “独孤君,快些生火,勿要冻伤了太守。”

    石曜吩咐着,独孤节也没有拒绝。

    石曜惊讶的看着源文瑶,“源公怎么还哭了呢?莫非是雪景太美?”

    源文瑶抬头看向他,此刻的他,哪里还有从前的庄重,他哭哭啼啼的说道:“我从不曾得罪过石公啊,石公为何要如此欺我呢?”

    “郡内政务,皆由石公做主,要赈冬灾,你自己下令就是了,何必来问我,又何必这般欺我?!”

    听到源文瑶的话,石曜皱起了眉头,“源公!这郡内大事,自然是得太守来做主,我是读过书,通过了秀才应试的,知道大齐的律法制度,这郡内事,都需要太守令,我是按着制度来办事啊。”

    源文瑶听到他的话,哭的更加厉害了。

    石曜的脸色这才柔和了些,他说道:“源公啊,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您常常提起的雪景,美景,什么祥瑞之雪,在百姓这里,那便是要命的天灾您如今穿着厚实的衣裳,站在门内,尚且无法忍受,城内的百姓,没有这般坚固的房屋,屋里没有过冬的柴火,身上没有您这样的衣裳,您说他们要如何活下去呢?”

    “圣人说要仁政,不顾百姓的死活,这算是什么仁政呢?”

    源文瑶顿了顿,“我知道了.我这就下令。”

    石曜让他下了命令,这才快步走出了屋,独孤节正要跟着石曜一同离开,却被那源文瑶拉住。

    源文瑶眼巴巴的看着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独孤君,其实我祖上也是国人,乃是鲜卑秃发之后.”

    独孤节哦了一声,虽没有明说,却是一点都不掩饰眼里的嫌弃,他赶忙抽出了手,转身离开了此处。

    等到他们都离开,几个奴仆才敢上前。

    主仆几人抱着再次痛哭。

    源文瑶说道:“谁能想到,这司州之内,竟还有这般反贼,此处距离邺城不远,我却被贼人所挟持,诸事不能自己,还要被这般羞辱,为之奈何啊!!”

    几个奴仆此刻也是擦拭着眼泪。

    “家主受辱,我们本该赴死,只是奸贼势大,实在不想舍下您一个人啊.”

    几个人又哭成了一团。

    源文瑶抽泣着,“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脱身呢?”

    有奴仆开口说道:“家主,当下是寒冬,邺城虽近,却是不会有什么往来,只要能熬到明年开春,朝中或者州中派人来告知春种事,家主便可以与他们告知这里的情况,这些反贼定当束手就擒!”

    “好,好,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石曜迎着漫天的风雪,艰难的前进着,这大雪让视野受损严重,几乎是看不清前头的东西,地面上的积雪又格外的厚实,一步一个大脚印。

    黎阳似乎有很多年不曾下过这般大雪了,石曜艰难的摸索到了县衙门口,在县吏的簇拥下,终于是来到了县丞住所。

    石曜走进了屋内,屋内烧着火,比外头要暖和了很多。

    刘桃子,田子礼,姚雄,寇流,褚兼得等几个人坐在一起,正聊着什么。

    石曜走进来,很是自然的坐在了他们的身边,他抬起头来,恶狠狠的说道:“那厮还敢装模作样,阴阳怪气,给我说什么祥瑞之雪,不必在意”

    “我就让他上门口站了半个时辰,让他好好欣赏一番瑞雪。”

    “他是哭的如同孩子一般,就这样的人,也配担任太守??”

    田子礼呆愣了片刻,“石公啊,这源文瑶虽高大,却不是个强健之人,您做事可得注意些,勿要将他给弄死了.”

    “弄死了便弄死了!”

    “这些狗贼,活着也只是浪费俸禄,死了更好!”

    听到石曜的话,几个爪牙面面相觑。

    自从源文瑶到来之后,石曜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哪里还有过去那文弱书生的影子?动不动就是要杀人,这几乎都跟桃子哥一样了!

    刘桃子开口问道:“受灾情况如何?”

    “还好,没我们所预计的那么严重,也就是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不然真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就是乡里的牲畜被冻杀的有些多,我已经派人去登记了,准备等大雪过去,就向庙堂上奏,让他们补缺.”

    门再次被推开,风雪顿时涌进来,独孤节赶忙关上了门,抖了抖身上的雪,往手里哈着气,随即坐在了众人之中。

    他抬起头看向了刘桃子,“您说的果然不错,这家伙贼心不死,方才我要出去,他还拉住我,说什么他也是鲜卑人.就是想要拉拢我。”

    他皱起眉头,“倘若州或者庙堂派人前来,这厮定然会胡说八道。”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凶狠,“刘公,不如我们干掉他,直接说是冻死的.”

    褚兼得嘿嘿一笑,“那不成啊,他父亲是杨相的舅父,杀了他,杨相岂能饶了我们?”

    听到这句话,田子礼愣了一下,他问道:“舅父?”

    他又看向了独孤节,“他说自己是鲜卑人??”

    “那杨相岂不也是鲜卑人吗??”

    石曜开口说道:“他们祖上是鲜卑,到如今,只怕是连一句鲜卑话都不懂得说。”

    寇流缓缓低下头来。

    几个人还在讨论这件事,刘桃子却打断了他们,“好了.勿要再想这些事情,还是先赈济受灾百姓吧。”

    “至于源文瑶,不必理会。”

    “开春后的庙堂,只怕是没有心思来理会地方之事了。”

    几个人赶忙起身,朝着刘桃子行礼。

    “唯!!”

    众人披上了厚厚的衣裳,各自离开,石曜却没有走。

    等到众人离开之后,他方才问道:“刘公,杨相是不是要败了?”

    “何出此言?”

    “看源文瑶便知道了.”

    “这与我们无关,且做好你份内的事情。”

    “唯。”

    邺城,相府。

    杨愔坐在上位,几位重臣分别坐在了他的左右。

    “陛下进我为开封王。”

    “而我觉得,过去爵位和官职滥发的问题,已经是非常的严重了,我愿意削去自己的王爵,削去开府的特权,以示天下人,裁撤冗官之事,以我为先!”

    杨愔挺着大肚子,霸气十足。

    而坐在他面前的众人,有燕子献,可朱浑天和,宋钦道,郑子默,高归彦,崔季舒等众人。

    听到杨愔的话,众人对视了一眼,神色各异。

    郑子默站起身来,朝着杨愔行了礼,随即说道:“杨相.陛下刚刚赏给我们爵位,当下您就要收回去,这是不是不太妥当呢?只怕有损陛下的威势啊.”

    “呵,现在是在商谈社稷大事,郑君勿要多言!”

    杨愔直接打断了对方,眼里对他有些轻视,宋钦道看到郑子默被训斥,也是忍不住起身,“杨相召集我们商谈大事,却又不许我们开口询问,那何必要召我们前来呢?”

    看到事态不对,燕子献也起了身,“两位勿要动怒,杨相并非是轻视你们,杨相的意思是,当下还有其余的事情要商谈,稍后再议,稍后再议。”

    郑子默跟宋钦道对视了一眼,随即不悦的坐下来。

    燕子献清了清嗓子,“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可不是爵位和官职,而是那二人。”

    “那二人的声势愈发的浩荡,一位在府内召见来往的宾客,每日到他家里拜见他的客人,就已经超出了三四十,当下是越聚越多。”

    “另一位做事愈发的肆无忌惮,公然在邺城内杀人。”

    “诸位可有良策啊?”

    众人缓缓低下了头,沉吟了起来。

    崔季舒平静的看着众人,看到他们面露难色,这才站起身来,他看向了杨愔,“杨相.近来我身体多疾病,找来了医师,说是我病入膏肓,只怕不能长久,随后又给我开了一副猛药,说是此药性烈,吃了定有成效。”

    “您觉得,我该不该吃这副猛药呢?”

    众人缓缓看着他,又看向了杨愔。

    杨愔直视对方,“小药已经无法救治,若是拖延下去,便是猛药也无法救治。”

    “因此,在病死之前,倒不如吃几副猛药,猛药虽烈,或能救命。”

    崔季舒摇着头,“我听另外一个医师说,越是严重的疾病,就越是要小心谨慎,在下猛药之前,先调理好身体,先让人能扛得住猛药,而后再治根本,不然,不是救命,是杀人啊。”

    杨愔跟崔季舒对视了片刻,气氛很是压抑。

    杨愔缓缓开口说道:“公的身体既然抱恙,那就无法再治理大事了,公可以先回府修养。”

    崔季舒一愣,随即苦笑了起来。

    “好那老夫便回去了。”

    崔季舒转过身,摇着头缓缓离开,杨愔等到他离开了,方才对左右说道:“先帝临终前给我遗诏,罢免崔季舒的官职!明日就派人到他府上宣读诏令!”

    “唯”

    在座的几个人当即就老实了许多。

    看着静坐的众人,杨愔开口说道:“此二人事,也不必太在意。”

    “我准备将他们外放为刺史,让他们治理地方,以见成效。”

    燕子献皱起了眉头,“此二人是宗室,杨相虽贵为宰相,可.便是陛下,对二人也颇为敬爱,这能成吗?”

    杨愔看向了宋钦道跟郑子默,“这件事,就要劳烦你们二位,去劝说陛下跟太后了。”

    “唯!!”

    几个人起身各自离开。

    燕子献却留了下来,等到众人离开之后,他方才走上前,说道:“杨相.这是崔瞻方才送来的详细奏表,将黎阳那边的事情说的很是详细,再没有遗漏。”

    杨愔拿起了文书,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地方的事情,往后再说,还是先解决庙堂的大事。”

    他又吩咐了几句,燕子献也就离开了。

    在众人皆离去后,杨愔伟岸的身躯当即泄了气,他弯着腰,换个了个更加舒适些的姿势,继续坐在原位。

    他坐了片刻,方才起身,准备返回内屋休息,迟疑了下,还是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书信。

    杨愔回到了内屋,因为后背的创伤,他只能侧着身躺着,他翻开了奏表,认真的看了起来。

    当他看完了手里的奏表时,他似是彻底的睡不着了,他猛地坐起身来,来到了案前,令人拿来笔墨,当即开始书写了起来。

    “来人啊!”

    “将此令送往黎阳!!”

    宋钦道跟郑子默走向了皇宫。

    宋钦道担任侍中,郑子默则是散骑常侍,这两个官职,是可以陪伴在皇帝身边,可以进出皇宫的。

    宋钦道看向了一旁的郑子默,“郑师,杨相对我们素来轻视,只觉得我们是靠阿谀奉承才能与皇帝亲近.这次,定要成就大事,也让他看看,近臣未必都是佞臣!”

    郑子默的眼里满是担忧,“话是如此,可当今陛下为人仁慈,要让他配合我们来对付二王,只怕是不容易啊。”

    宋钦道点着头,“是这个道理,不过,太后这里还是好说话的,我想她定然会愿意出力相助!”

    两人各自走向了自己的目标。

    宋钦道进了皇宫,随即又买通了甲士,让甲士为自己偷偷禀告,如此操作下来,终于是见到了当朝太后,李祖娥。

    太后年纪并不大,相貌端正美丽,贵气十足,她坐在上位,身边跟着几个女官,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眼眸清澈,脸色悲伤。

    宋钦道赶忙行礼拜见。

    李祖娥轻声说道:“不必多礼.听闻宋公急着要见我,可是我那孩儿出了什么事?”

    宋钦道皱起眉头,“臣平日里规劝陛下,可陛下登基之后,却对臣多有轻视.”

    他忽看了看左右,便低头不语。

    李祖娥吩咐道:“且都出去吧,没有我的命令,都不许进来。”

    诸多宫女赶忙走了出去,这里便剩下了李祖娥与宋钦道两人,李祖娥这才开口说道:“宋公,我那孩儿自幼心善,不会做出轻视长辈的事情,您”

    宋钦道的脸色很是肃穆,“太后,您为何要居住在偏殿,而不敢入住正殿呢?”

    李祖娥一愣,“我”

    “当下二王在朝,权势极大,陛下年幼,受他们的遏制,太皇太后偏爱她的儿子,却不怎么喜爱她的孙子,您对这些视若无睹,难道就不怕二王对陛下不利吗?”

    这一刻,李祖娥的脸上满是惶恐,“陛下已经登基,天下至尊,谁还敢对他不利呢?”

    “无有权势,何谈至尊?太后莫非不知狗脚朕之事?”

    看着吓得花枝乱颤的太后,宋钦道这才说道:“当下杨相辅佐陛下,欲图谋二王,只是怕陛下不从,希望太后能相助我们,多劝谏陛下,我们意将二王调离邺城,派往地方,解其大权,天下大事归陛下,而后宫之事则归太后!”

    宋钦道再次行礼参拜,“还望太后能恩许之!”

    李祖娥小脸苍白,她迟疑了许久,“这件事能成吗?”

    “若是有太后相助,定然能成.”

    “好”

    “太后,事关机密,在不曾动手之前,还望太后勿要告知任何人!”

    “我知道了。”

    “你放心吧。”

    宋钦道顺利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了些事情,这才匆匆离开。

    李祖娥只是呆愣在原地,想起这件事,越想越是害怕,她死死握着手里的佛珠,额头上满是汗水。

    “来人啊!”

    她大叫着,很快,几个女官便来到了她的身边,低头行礼,“太后。”

    “给我准备车架,我要去礼佛.”

    听到她的话,几个女官都惊呆了,“太后!此时天寒地冻,如何能外出礼佛?”

    “你们懂什么!这是为了大事!速速准备!”

    “太后,外头的风雪实在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