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锁国令期间,原则上讲,若想真正踏上鸣神的领土,就必须先通过离岛这道关卡。离岛由勘定奉行管辖,凡进出离岛者必须持有各类凭证才可出入此地,而这些凭证往往需要复杂的手续和一些特殊的关系才能办下。

    当然,要是没有关系,又不想体验办理繁琐且必然不可能成功的手续过程,也可以选择用大笔摩拉或珍稀财物,临时结交位有关系的朋友。勘定奉行乐得见到这种情况出现,并且愿意和慷慨的旅客成为朋友。

    如果既无关系又无钱财,那么便不能顺利拿到凭证,只能在离岛短暂驻足,与滞留此地的其他外人一起,略观红枫青瓦与萧条渔村的一景了。

    除去办理出入凭证,勘定奉行亦掌管着稻妻的税收,尽管对本地大富豪、大家族产业畏畏缩缩,但对外来商人和小商小贩却是重拳出击,从不手软。虽然外国商贩的日子愈发艰难,但勘定奉行——至少柊家的日子是愈发富裕了。

    可前不久,不知怎么的,勘定奉行忽的转换策略,税收的制定,从丧心病狂的杀鸡取卵,变成温水煮青蛙似的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尽管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后者好在给了商人们一口喘息之机,若是努努力,说不定这青蛙也就从锅中跳出去了。

    一时间众多异国商人议论纷纷,猜测着勘定奉行在打什么主意。

    有说见到商人凄惨穷困,想养一养再割韭菜的;有说其他两奉行见不得勘定奉行吃独食,联合施压,现在稻妻三奉行正在就怎么彻底吞没他们的财产儿谈判的;也有的说是自家神明终于注意到祂的子民,向鸣神施压的。

    猜什么的都有,唯独没人想过会是勘定奉行、是柊家改邪归正洗心革面善心发作……勘定奉行在柊家的管理下,早就是群只认钱财、心中流着污浊黑水的家伙了,又怎么可能有什么善心?

    与其相信这个,倒不如相信两日前响彻鸣神岛的雷霆,是雷电将军发觉天领奉行九条家有叛逆之心,故而一道雷把九条府劈成废墟呢。

    “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是,家主大人。”

    侍者躬身低头,不敢去看首位上的柊慎介,只是从他的声音中轻易听出了他隐藏的怒火。

    和一丝丝无法忽略的恐惧。

    天守阁倒塌,将军大人失踪时家主大人都未曾有过恐惧,而如今,将军大人回归,一道雷霆将九条家化作废墟后,家主大人却怕成这个样子,难道……

    侍者心中一惊,连忙收敛思绪,不露分毫。

    只是脑中难免冒出各种猜测,并下意识寻找着自己的退路。

    “社奉行呢?他们主管民生,就没有处理谣言吗?”

    柊慎介心中烦躁:“派去神里家的人回来了吗?有什么消息?”

    “这……”侍者欲言又止。

    “说!”

    柊慎介目光微寒。

    “是、是!”

    侍者打了个激灵,连忙道:“神里大人说,神里一族半数之人被宫司大人下了禁令,严禁出门,所以……所以……让柊家自求多福。”

    “半数之人?他神里家就他们兄妹两人!他跟我讲半数之人?!”

    “嘭!啪!”

    柊慎介气得摔了茶杯,脸色难看极了。

    就因为自己的妹妹被禁了足,神里绫人这混账东西竟然弃他们的约定于不顾!

    不对,这混账先前和他达成的约定也是在敷衍他!

    柊慎介反应过来,气得又砸了个杯子,这才稍稍冷静,注意到某些违和的地方。

    禁令……为什么是宫司大人下的禁令?

    八重神子就算是神明眷属,也没有直接插手三奉行的权利,除非……

    柊慎介怔住,后背有着冷汗浸出。

    除非是神明应允!

    所以这是将军大人对神里家的处罚,可为什么这么轻松?

    九条家府邸成了废墟,九条孝行身死,其子九条镰治重伤,九条家附庸一哄而散,就连【九条】这個姓氏,在民众口中也逐渐成了背叛神明的罪人家族。

    凭什么他神里家面临的是这么轻松的审判?!

    柊慎介心中嫉妒的扭曲,只恨自己没能像神里家一样抱紧八重神子的大腿。他面色变幻,时而恐惧柊家迎来九条家的结局,时而幻想柊家也被轻轻放过,或者重罚也无妨——被重罚,那代表神明还愿意给柊家改过的机会。

    九条家可是连被重罚的机会都没有了!

    柊慎介深吸口气,极力平缓心中的惶恐与恐惧,看向下方半跪低着头的侍者,摆摆手:“下去吧。”

    “是,家主大人。”

    衣摆有着茶渍迸溅痕迹的侍者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行礼,就要退下。

    “等等。”

    柊慎介喊住他,眉头皱着:“千里在做什么?”

    ……

    柊家大小姐柊千里,柊慎介的独女,也是柊家下任家主的唯一继承人。

    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大小姐,在常人看来,即使并非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言行举止也应该皆贵不可言,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这样一位贵小姐,却背着包裹,正打算悄悄从柊府后门溜走。

    “千里。”

    身后有声音传来。

    柊千里身形微僵,转过身,努力且笨拙的将包裹藏在身后,看向身后板着脸的柊慎介,露出笑容:“父亲大人,您怎么来了?”

    “你要去做什么?”

    柊慎介显然不吃这一套,挥挥手,听命于柊家的武士便上前一步,向柊千里行礼后,示意柊千里将身后的包裹交给他。

    “……”

    柊千里抿抿唇,没有强撑拒绝,将包裹递给武士后,看向柊慎介:“父亲,我只是想出门走一走……您不能总是把我关在家里的。”

    “出门走走?是打算走到天领奉行吗?”

    柊慎介接过包裹掂了掂,瞪了柊千里一眼:“跟我过来!”

    柊千里叹了口气,瞄了眼近在咫尺的大门,又瞄了眼一旁没太多表情的武士,放弃离家出走计划,跟在柊慎介身后。

    两人一路前行,在庭院长亭停下,柊慎介将包裹放到石桌上,看向自己这还不知是什么情况的女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柊千里点头。

    “知道?你知道个……知道个什么!”

    柊慎介看到柊千里的样子,火气一下子涌上,强忍着没骂出口,指着包裹:“稻妻如今是个什么局势,柊家接下来要面对什么,这些你知道吗?你心里难道只有那个九条家的小子?!”

    稻妻三奉行中,只剩下勘定奉行还未迎来神明的审判,谁都无法预料将军大人要怎么惩处他们。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他的女儿柊千里,柊家大小姐和唯一继承人,要跑到九条家看望重伤的罪人九条镰治!

    这件事一旦被有心人知晓,必然会给柊家扣上一顶,不满神明判决的大不敬帽子!

    那柊家就真的没有任何活路可言了!

    柊慎介看着沉默低着头,咬着嘴唇不发一言的女儿,既恨铁不成钢又满心疲惫的叹了口气:“千里啊,那九条家的小子到底有什么好,值得让你这么付出?”

    “他很爱我,也很尊重我,关心我。与他在一起,我才能感受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而不是现在这样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柊千里深吸口气,抬头看着父亲的眼睛,眸中有着悲伤和疑惑:“父亲,您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和镰治?”

    “尊重?关心?阻止?”

    柊慎介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闭上眼睛,很快睁开:“你应该和九条镰治一直有着书信往来,他有在信中告诉你,我和九条孝行为什么阻止伱们吗?”“有的。”

    “……说出来。”

    “镰治说,我是柊家独女,未来必定会继承家主之位。而他只是九条家次子,没有继承权,所以您才会阻止我们。”

    柊千里复述完,眼中有着水汽:“父亲,身份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就因为她和镰治的身份不对等,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没有意义吗?

    柊慎介看着她,似乎在一瞬间苍老许多,再次闭上眼睛:“……是我错了。”

    “父亲?”

    柊千里神情错愕,第一次见到父亲这般模样,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是我错了。”

    柊慎介重复一遍,睁开眼睛:“错在这些年把你保护的太好,以至于让你变成这种、这种心中只有小儿女情爱的废物!”

    “……”

    柊千里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来人!”

    “在!”

    “把小姐送回房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去!”

    柊慎介袖袍一甩,不再去看柊千里,就要离去。

    “……父亲?”

    柊千里回过神,焦急茫然又愤怒:“父亲!为什么父亲!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哪里错了?好!我告诉你!”

    柊慎介停下脚步,正要开口,却忽的听到一阵骚乱声,当即看向骚乱传来的方向,怒斥道:“怎么回事?!你们在做什么?!”

    “嘭!!”

    回应他的是倒飞砸入庭院的家族武士,以及身着甲胄、有着暗金色眼眸,领着众多幕府军进入,神情漠然的九条裟罗。

    “九条家的养女?”

    柊慎介眼睛微眯,扫了眼九条裟罗及其身后的幕府军,冷声道:“你想要做什么?难不成因为九条家灭亡,想发疯带上所有人一起毁灭不成!”

    他看向手持兵刃的幕府军,呵斥道:“你们也疯了不成!胆敢和九条家的罪人一起闯进柊家,闯进最忠于将军大人的家族!你们不怕将军大人的神罚么!”

    然而幕府军未有丝毫反应,依旧站在九条裟罗身后,浑身散发着惊人的血腥煞气,显然都是在战场中见过血,身经百战的悍勇老兵。

    九条裟罗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问题和呵斥,随后看了眼他身后因这一份变故而恐惧的柊千里。

    九条裟罗颔首,抬起手掌:“奉将军大人神谕,捉拿叛逆柊家一族,胆敢反抗者,尽数当场诛灭!”

    “是!!”

    幕府军齐声回应,旋即沉默上前,目光隐含兴奋与嗜血地盯着那些柊家武士,似乎很是期待他们有勇气反抗。

    “九条大人!”有武士深吸口气,大声喊道:“真的是将军大人的旨意吗?”

    九条裟罗抬起手,手中有着枚紫色神之眼,郑重道:“鸣神正注视着祂的子民。”

    武士们对视一眼,又注意到幕府军开始加速的步伐,当即不再迟疑,飞快放下武器,高举双手,急声高呼:“我等必将遵循将军大人的旨意!”

    虽然他们曾立下誓言,要向柊家献上忠诚,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柊家不会背叛将军大人、不会背叛稻妻。

    现在柊家被将军大人定义为叛逆之族,那他们也没必要再为柊家卖命了。

    幕府军士卒显然很是遗憾,一部分动作稍显迟缓的收缴武士们的武器,故意给他们夺刀反杀的机会;一部分快速将柊家父女拿下,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捆了个结实。

    武士们目不斜视,分外配合,恨不得自己用幕府军的绳索把自己捆上。

    柊千里面色惨白,如同被吓傻了的小兽,只强撑着没昏过去,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柊慎介试图挣扎却没有半点成效,他咬着牙,看向九条裟罗:“柊家是被冤枉的!我要见将军大人!柊家没有叛逆!柊家没有背叛!”

    “将军大人不会见你的。”

    九条裟罗瞥他一眼,暗金色眼眸平静,转身离开:“带走。”

    “是!”

    幕府军士卒齐声应和。

    “等等!等一下!裟罗!九条大人!”

    柊慎介竭力挣扎,却被不耐的士卒一拳打在腹部,当即身躯佝偻,眼中有着血丝,痛苦咳嗽着。

    “父亲!”

    柊千里神情慌乱,想要跑到柊慎介身旁,却被面无表情的幕府军士卒阻拦。

    九条裟罗停下脚步,扫了眼动手的幕府军士卒,让其面色一变,连忙单膝跪地,有着冷汗冒出。

    “回去后,自己领罚。”

    “是,九条大人!”

    九条裟罗收回目光,看向柊慎介:“你想说什么?”

    “咳咳……九条……九条大人……”

    柊慎介咳嗽着,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目光哀求:“千里,千里她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她是无辜的。还请,还请九条大人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救一救她……九条大人,求您了……”

    “父亲……”

    柊千里流泪满面,极力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

    “……”

    九条裟罗看着这对父女,沉默几秒,缓缓摇头:“是否有罪,是否无辜,将军大人自会定夺。”

    她停顿一下,转过身:“不过,若柊千里真的无辜,我会向将军大人进言的。”

    “多谢九条大人!多谢九条大人!”

    柊慎介冲着九条裟罗的方向,脑袋磕在地面上,行以大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