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陈野的心中再次浮现出来了那个问题。

    活的时间太长,真的是一个好事么?

    床榻上的嬴驷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中充斥着灰色的衰败,他轻轻叹了一声,后望着在场的众人:“你们都来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解脱。

    事实上,也许死亡对于现在的嬴驷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

    猛药确实可以让人的“身体”保持在一种巅峰的状态,但“猛药”不可能缓解精神上的疲惫。

    每日清晨苏醒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身躯”和“精神”的不平衡,这对于一个人的精神来说是一种极强的压力。

    一日日的等死,谁能够受得了呢?

    嬴驷受得了,并且熬了半年。

    最后的这一个月,他几乎是克制住自己内心中想要毁灭一切的那种疯狂而坚持的。

    人死如灯灭。

    “老师啊。”

    嬴驷看向自己身边,头发花白,斑驳不堪,像是点点碎掉的阳光一样的陈野。

    他没有多说,但那个眼神已然像是说了一切。

    “老师啊,不要忘了当初你答应我的。”

    他死死的握住了陈野的手,眼睛在此时睁得很大,里面充斥着血丝,几乎布满了整个眼球。

    陈野脸上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容,他看着陈野说道:“放心吧。”

    他的声音故作轻松:“我当年答应你父亲,要照顾好伱和秦国,我不是做到了?”

    陈野的声音随意而又柔和,像是旷野中的风一般自由自在:“你瞧,我这身体连你都没能活的过去,有些人是肯定活不过我的。”

    这种话其实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

    毕竟生死之间的恐怖,谁也不知道是否会改变一个人。

    陈瞻、陈慎、甚至是与陈野关系较好的苏秦张仪二人,都是略带担忧的看着陈野,生怕这“生死”说出来,让嬴驷暴怒。

    谁料想嬴驷并没有暴怒,并且还彻底的松了一口气。

    他像是放心了一样。

    陈野坐在一旁,脸上的神色更是无奈,他知道刚才嬴驷的话语里面隐藏的含义,除却他之外,恐怕没有什么人能够比他更加了解了吧?

    嬴驷在担忧芈八子。

    芈八子如今依旧是王后,去岁查出来了很多人与其余六国有勾结,但唯独没有查出来芈八子和楚国有勾连。

    甚至一点都没有。

    这个事情嬴驷信么?

    嬴驷的理智是不相信的,但他的感性却让他相信了。

    因为他是真的爱芈八子。

    或许这份爱没有他爱秦国那么多,但也绝对不少,至少在一位君王的私人感情中占据了绝大多数的部分。

    加上有陈野在,所以最后的最后,嬴驷终究是没有废后,依旧是让芈八子继续当着这个王后。

    他所中意的孩子中,也唯有嬴稷能够担任这个秦王的位置。

    可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嬴驷开始不放心了,开始担忧了。

    历史的过去如同走马灯一般萦绕在他的眼前,一切的一切都开始让这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君王开始怀疑。

    于是他病急乱投医,将最后的念头再次打到了陈野的头上。

    他希望陈野能够坚持,坚持的熬着,哪怕最后要用药吊着自己的身体,也要熬到芈八子的死。

    甚至

    嬴驷微微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内侍眼色微动,那个内侍便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个盒子,盒子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

    “老师,这里面有孤留下的诏书。”

    “若事到不可留之地,可以用此物。”

    陈野微微抬起头,看着那盒子,双手举起接过,他怀中抱着盒子,幽幽的叹了口气。

    他可以猜测到这盒子中所留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嬴驷怕他坚持不到芈八子死的那一天,毕竟他的身体看着没有芈八子好。

    这盒子里的诏书,只怕就是他留给自己的“保险”。

    确保即便是陈野死了,芈八子也不能为祸朝纲。

    “臣遵旨。”

    嬴驷这才是彻底的放下心来,他看着众人,继而说道:“孤的几个子嗣,多是不堪大用的,尤其是嬴荡。”

    “此子跋扈不堪,哪怕是天塌地陷,秦之将亡,亦不可奉其为王。”

    他微微闭上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若有人奉其为王者,孤之亡魂定然索其性命!秦之列祖列宗,定然不会放过!”

    众多臣子站在那里,听着嬴驷用尽全身的力气说着这话。

    他们不觉着可笑,只觉着内心凄然。

    一代雄主明君,到了生死边缘的时候,也不再怀有理智了,而是变得如此多疑。

    “臣等听令。”

    嬴驷的脑海中思绪继续运转着,片刻后又是说道:“如今,孤之将亡,国内不定。”

    “当遣质子往各国。”

    “公子芾性格温顺、为人谦和,便去齐国吧。”

    “奉孤诏令,即刻起身。”

    声音刚落,不等众多朝臣反应过来,便有一个个的侍卫应声而去,准备带着公子芾直接前往齐国。

    这是早已经与齐国商议好的,齐宣王会派遣他的嫡长子来到秦国作为交换。

    张仪、苏秦一愣,王上的诸多公子中,除却去往他国为质子的人之外,只剩下了一个公子荡一个公子壮一个公子芾,如今公子芾也被送往他国,国内便只剩下了一个公子壮一个公子荡、

    但公子荡刚才王上已然说了,不可为王。

    难道王上中意的竟然是公子壮?

    司马错微微一顿,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开口提醒,但最后还是情感占据了上风,上前一步:“王上,若公子芾也前往他国,国内便只剩下一位公子壮了。”

    他委婉的说道:“前岁,您将公子壮宗室去名,如今恐怕来不及将其增名而为秦王。”

    来不及是一个试探的话语,若是嬴驷真的下定了决心,那还是来得及的。

    嬴驷却只是笑了笑:“谁说孤的诸多公子中,唯有他们二人如今在国内了?”

    司马错一愣,他仔细的回忆着,甚至开始思索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但思来想去都并没有发现什么错漏之处。

    “王上.”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嬴驷打断了,嬴驷看着众人笑了笑说道:“行了,先不说这个事情了。”

    “先说一说孤的身后事吧。”

    嬴驷这个时候像是有了些许力气一样,他能够半躺着了。

    “孤去时候,不可耗费国力大肆丧葬,不可扰民使民众不得正常生活。”

    他思索了一下又是问道:“如今已然是几月了?”

    陈野轻声答道:“王上,已然是近二月了。”

    二月啊。

    嬴驷感慨了一声:“二月是个好时节啊,春耕的诸多事宜可是已经准备好了?”

    大司农出列,微微躬身道:“启禀王上,已然准备好了,只是”

    嬴驷微微一笑:“行了,不必苦着一张脸。”

    “孤去之后,民间当以天代年,国人服丧三日便替之三年,下一任国君便以月代年吧。”

    “春耕乃是国之大计,不可因孤的缘故耽搁了。”

    他看向身旁的赢疾又是说道:“另外,宗室那里也不可大肆操劳,以至花费过度,春天一旦到来,恐怕天下又将不安宁了。”

    “便让国人过上一个舒舒服服的夏天吧。”

    赢疾微微躬身,脸上的神色平和,他乃是宗室,进宫自然是方便的。

    这些话语嬴驷已经与他交代很多次了,他也早就知道如今的活着对于嬴驷来说是一种折磨,因此虽然有些许伤心,但伤心并不是很重。

    嬴驷想了想,又是说道:“其余的事情么,上一次孤病重的时候,其实都交代的差不多了。”

    “为免生乱,便再次与诸位说一说吧。”

    “孤去后,国君年幼,但——”

    “有诸位国之柱石在,不可使他人干政。”

    嬴驷的话中带着一股的凌厉:“诸位可是明白我的意思?”

    干政?

    这个词就已经很明显了,是针对后宫的。

    苏秦、张仪等都不是蠢笨之人,当即微微躬身道:“唯。”

    嬴驷继续说道:“此外,便一如上次的惯例。”

    “令安国君陈野为辅国之臣,在国君亲政之前,总览一切国务,见其如见孤,如见国君。”

    “奉孤之诏,任何人不能凌驾于他之上。”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犹豫,似乎不知道下一句话应该不应该说出来一样。

    “此外.”

    嬴驷停顿了许久,终究没有将下一句话说出来,而是叹了口气将口中的话语转成了另外一句话。

    “陈野之下,择陈瞻、陈慎、司马错、赢疾、苏秦、张仪等六人为辅国之臣,辅佐君王与安国君处理朝政。”

    七人行礼而后听令。

    嬴驷说完了这些之后,看了看大殿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见到那里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又是强提了一口气。

    “孤这一生,已然没有什么遗憾了。”

    “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够看着秦国继续强盛下去,诸君都是秦国的柱石,在孤去之后,当尽力辅佐秦王啊!”

    众人自然是点头。

    又是过片刻,油灯依旧在燃烧着。

    嬴驷依旧是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废话,但却依旧没有立下秦王的人选,在场的人中,除却陈野之外其他人都有些着急了。

    毕竟如今嬴驷的状态看起来已然非常不好了。

    随时都有可能一口气过去了。

    若真的过去了,而没有留下确切的下一任秦王人选,那对于秦国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只怕秦国便要大乱了。

    于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各自用着眼色。

    可却没有人敢开口。

    司马错微微碰了碰赢疾,看了一眼嬴驷,眼神像是在说什么。

    赢疾却微微摇头,示意司马错不要开口。

    又过了半个时辰。

    嬴驷的胸膛起伏,像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但他却依旧硬撑着。

    正当众人忍不住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大殿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侍卫急厉的怒斥声:“奉王之诏,阻拦者死!”

    众人不由得看过去,只见一个少年人被众多侍卫护送着前来。

    那少年人一脸的风尘仆仆,但身上的气势却十分凛然,像是冬日的松柏一般,十分挺拔。

    “公子稷?”

    有人没忍住惊呼一声:“公子稷如何在这里?”

    然而站在最前方的几个人全都是突然之间明白了,明白了为何嬴驷不肯透露下一任秦王的人选,更是明白了为何嬴驷今日显得这么奇怪,明明人之将死,却一直挺着最后一口气不肯离开。

    是在等公子稷!

    而这个时候,眼尖的苏秦、张仪则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他们看到了公子稷身旁的两个人。

    陈守、陈昭。

    陈氏!又是陈氏!

    张仪砸了咂嘴:“师兄啊,看来陈氏的第三代嫡长,再次入了君王的眼啊!”

    苏秦撇了撇嘴:“有本事,你也让君王三代都宠你啊?”

    “你不瞧一瞧安国君之功,以及人家三代的子嗣的争气。”

    苏秦感慨道:“陈慎被天子夸耀乃“礼之所在,义之所当”,陈瞻马上封功为候,陈昭更是年纪轻轻名满咸阳。”

    “秦国有陈氏乃天之幸啊。”

    躺在病榻上的嬴驷这会儿像是有了最后一点力气,回光返照一样。

    他笑了笑,甚至不需要人扶便能坐起来了。

    “来。”

    “稷儿、昭儿,到我这来。”

    嬴稷、陈昭走到嬴驷面前,此时的嬴驷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耽搁,望着众人,神色威严肃穆。

    “此为孤之嫡子,礼之所在,国之所在!”

    “孤之诏令,公子稷当为太子!”

    “孤去之后,太子即位!”

    “不可耽搁!”

    说完这话之后,没等众人行礼,再次开口道:“此外,陈慎其人公正而仁和,其功无数,加为上卿,增禄三百石,掌宫闱之兵。”

    “陈昭为人谦逊,才名传荡,兼之咸阳学宫优等,当为重用。”

    “令其任司寇一职。”

    这是嬴驷早就想好了的。

    “此外.”

    嬴驷微微叹气,再次开口:“加陈守为太子师,望尔督太子学业!”

    “咳咳咳咳咳“

    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嬴驷说完这话后,猛地一口鲜血喷出,而后双眼睁着向后仰倒。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微薄的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苍天不公,苍天不公!”

    “何不让我多活十年?”

    惠文王更十六年春二月,惠文王崩殂。

    临终言苍天不公。

    “惠文王者,孝公之子。其人仁义,不负先王之名。在位二十又八岁,秦始称王,为天子所赐,不敢辞。惠文王更十六年春二月,于章台宫崩殂,寿四十有九。——《新秦书·惠文王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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