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嬴稷在超长待机了七十多年后,终于迎来了熄灭的一天。

    这对于其余五国的君主来说或许算是一件好事,毕竟他们有了可以喘息的机会。

    但之后的短短一个月后,秦王嬴稷就崩殂了,这对于其余五国的君主来说,尤其是对于楚国的君主来说就不算是什么好事儿了。

    因为昭襄王崩殂了后,就代表着当年秦楚之间的盟约结束了

    这对于仗着这个盟约而享受了几十年和平的楚王,以及三大贵族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新的秦王登基就意味着新的统治风格,甚至有可能象征着战争。

    嬴稷崩殂的那一天,是非常寻常的一天,寻常到所有人都没有觉着秦王会在这一日崩殂。

    除了秦王嬴稷本人。

    昭襄王五十五年,夏六月二十三。

    这一天秦王嬴稷在床榻上躺了近乎一个月后,终于受不了床榻上的绵延了,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并且有了力气能够走动几步了。

    他的精神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好像是不受到之前疾病的影响。

    太医令甚至都有些迷茫,这怎么可能呢?

    但秦王嬴稷的状态又不像是回光返照,因为回光返照应当是比这个状态要更好的。

    这一日嬴稷走了很多地方,状态虽然像是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但嬴稷却很固执,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劝说嬴稷,因为嬴稷的威势放在那里。

    哪怕人们知道这是为了嬴稷好。

    嬴稷走动在咸阳城中,他清楚的知道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是什么,畏惧多过敬爱,所以那些人不来劝阻他他也没有说什么。

    可当嬴稷走到咸阳学宫之前的时候,身旁的内侍急匆匆的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焦急:“王上,右相陈昭求见。”

    陈昭?

    嬴稷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不由得翻涌起来许多的回忆,他轻叹一声后说道:“让他来吧。”

    或许是人老了,也或许是人到了这个关头脑海中的记忆都会像是走马灯一样倒映,嬴稷的心肠也软了许多,他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夕阳与落日。

    不一会儿,陈肃搀扶着陈昭走了过来。

    陈昭已经很老了,身体甚至不如嬴稷这个大病还未曾好了的人强,若不是身边的陈肃搀扶以及手中的拐杖,他几乎不能走路了。

    “王上,您如今身体还未曾好全,怎么能够出来走动呢?”

    陈昭走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劝诫。

    但这个时候落在嬴稷的耳朵里面,却意外的没有让嬴稷觉着烦闷,他只是嗤笑一声:“难道我的身体,你比我还要了解么?”

    嬴稷摆了摆手:“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说那些丧气话了,陪着孤走一走吧。”

    陈昭看着嬴稷的面容,好似是明白了什么一样,走在嬴稷的身旁,一直走着。

    沉默了片刻后,嬴稷开口道:“孤或许是看不到一统天下的那一天了。”

    陈昭笑着回应:“臣也看不到啦。”

    “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征途不是么?若是我们将事情都做了,日后的后辈们做什么呢?”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永远无法超越前人的辉煌?一代代的走下坡路么?”

    嬴稷难得没有对陈昭的答案冷笑,他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昭哥啊。”

    他唤起来了这个年幼时候的称呼,扭过头看着陈昭,眼神中带着些许的锋利,他摆了摆手让身旁的人都撤下,又看了一眼陈肃,陈肃顿时明了,也离开了。

    整个学宫这里,此时只剩下陈昭以及嬴稷、和那正在缓缓落下的夕阳。

    嬴稷盘腿随意的坐在地上,陈昭也觉着腿有些支撑不住,干脆也坐下了。

    “我当年的盟约,依旧有效。”

    他闭着眼睛轻声道:“我已经能够想象的到,天下一统的日子就在眼前了,我甚至能够看到一统天下的人会是谁。”

    嬴稷低声的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陈昭说:“不是在子楚这一代,便是在子楚的孩子这一代。”

    “天下会完全一统。”

    “可”

    他长叹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的郁结给抒发出来一样:“可最难的并不是打天下,而是守天下。”

    “天下诸国已经纷争了几百年了,邦周的秩序早已经崩塌,它不适合这个时候的天下了!可要去完全的建立起来一套新的秩序,那是千难万难的。”

    “当初邦周的“分封”之礼也是经过了数十年的折腾才建立起来的。”

    嬴稷偏头,看着陈昭:“我想说的是,秦一统后不一定能够长远的坐久江山,但若真的有那一日,我希望陈氏能够保住赢姓的一丝血脉,哪怕只是沦落为寻常人也一样。”

    或许是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嬴稷心中的“豪气”慢慢的变成了“谨慎”,他与他的老师在骨子里是一样的,都是谨慎的人。

    陈昭哑然,他看着嬴稷道:“若是真有那一日,陈氏是否还存在还是另外一说,王上就这么信任陈氏么?”

    嬴稷咧开嘴笑了:“陈氏从安国君开始,就一直是图谋“绵延千年”之家,所以你们可以退让,可以隐忍,可以撤出秦国朝堂,可以再次回来,可以不在乎我的怀疑。”

    他长叹一声:“陈氏都是君子,但都是聪慧的君子!”

    “我知道,当父亲留下那一封诏书的时候,陈氏就已经不可能与秦国死生与共了。”

    “所以当秦国真的出现国破的那一日,不,甚至在这一日出现之前,陈氏应当就会做好准备,与秦国切割了吧?”

    这话说的有些无情,但嬴稷并不在乎了。

    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陈昭沉默不语,但他并没有否认嬴稷所说的话。

    嬴稷也不生气也不斥责陈昭,只是看着他:“所以,孤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天了,陈氏能够保住赢姓的一丝血脉,让赢姓的血脉可以继续流传下去。”

    “我相信陈氏有这样的能力。”

    “即便是天下动荡的时候,那些想要“谋逆”的人也不会去动陈氏,因为陈氏有很多机会可以代替秦国,但都没有做,陈氏的信誉可以令天下信任。”

    嬴稷会这么信任陈氏,源自于这些年陈氏所积累的“政治信誉度”。

    陈氏的政治信誉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突破了五百。

    而陈氏也的确不想称王。

    称王就相当于和某个国家绑定在了一起,和一些其他的“势力”“家族”绑定在了一起,陈氏死那些家族不一定死,但那些家族死陈氏一定会元气大伤。

    陈昭叹了口气:“我答应您。”

    他有些惆怅,陈氏与赢姓赵氏的关系已经经历了孝公、惠文王、昭襄王三代君王,一共一百多年了。

    陈氏的心并不是铁打的,怎么能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呢?

    听到了陈昭的答案,嬴稷骤然放松了许多,他站了起来,呼唤侍从,远处的侍从以及陈肃都连忙回来。

    嬴稷朝着王宫的方向走去,他的眼神中带着些许的坦然以及平和,像是接受了一切。

    “勿忘君言。”

    说完后,不等陈昭回应,就扭头而去。

    他的背影萧瑟,不像是一个统治了国家五十多年,压得天下君王三十多年喘不过气来,声名能够夜止小儿啼哭的大魔王。

    陈昭也没有回头,而是转身朝着嬴稷相反的方向颤颤巍巍的离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年。

    但.是时候该将麒麟玉交给自己的孩子了。

    昭襄王五十五年,夏六月二十三。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这个夜晚,昭襄王躺在病榻上,宣布传位给“太子”赢柱,并且看着太子赢柱确立了新的太子。

    公子子楚。

    秦王的交接很简陋,但又不怎么简陋。

    秦国的重臣都在这里看着。

    当赢柱从昭襄王的手中接过那象征着权利的印玺后,昭襄王像是普通时候疲惫了一样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横压天下三十年,在位五十五年,熬死了数位六国君王,在位期间将韩覆灭的昭襄王,在这一刻离开了他爱着的权利与国家。

    新的时代,属于孝文王赢柱的时代到来了。

    孝文王元年,太子赢柱登基成为了新的秦王。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接受了“楚王”的提议,再次与楚王签订盟约,约定孝文王在位期间不会发动对楚国的战争。

    这一次的楚王付出的代价比上一次付出的代价更大,因为楚王在赌。

    赌孝文王即便不能如同他的父亲一样活到七十,也能统治再统治秦国二十年

    当然了,就算赌错了楚王也不害怕。

    大不了和下一任秦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再次签订盟约就是了。

    盟约的内容是用楚国的十五座城池换取和平。

    孝文王接受了,并且十分愉悦。

    陈府

    新走马上任的秦太子子楚的脸上带着哀愁,他看着面前的陈昭,知道陈昭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可他却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请求陈昭,求他出面,上书让秦王将他的“嫡长子”接回来。

    “还请右相帮我这一次吧。”

    子楚没有一丝一毫太子的架势,双手覆在额前,伏地而拜。

    陈昭幽幽长叹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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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襄王五十五年,夏六月二十三,王崩。同年,太子即位,为孝文王,立太子“子楚”。——《秦书·孝文庄襄王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