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朱楼修身而立,神色寻常,看不出心中所想。

    而一旁的诸多朝臣,乃至于曹操都在观察着这位安国王世子、新任的上军校尉。

    曹操只是一眼就瞧见了陈朱楼的样貌,心中却没有过多的惊讶之感,他不像是路上那个真的正儿八经的二愣子,他对陈朱楼的身份早有猜测。

    毕竟,他乃是长安都尉,长安城中的诸多权贵子弟中哪有他不认识的?

    突然冒出来一个浑身尊贵气息的子弟,并且对自己的行为表示不理解,还挺为那安国王说话。

    这样的人天下间能有几个?

    结合安国王携带安国王世子入京的消息,自然而然轻而易举的就猜出来了这位的身份。

    他是有意结交,为的自然也是算计。

    想要在陈氏名满天下的时候加入陈氏的阵营,有什么办法?

    其一,正儿八经的以学问、品德打动当代安国王,以令他将自己收入门下。

    其二,结交陈氏门生,而后让他们引荐自己。

    其三,认识安国王世子,让安国王世子将自己当成朋友。下一代安国王将自己当成朋友,有谁能够说自己不是安国王陈氏阵营的?

    这便是曹操的算计。

    当然了,这看似是阴谋,其实是阳谋。

    他便是正儿八经的想要加入陈氏阵营,以谋求拯救大汉,这个目的和陈氏的目的是一样的。

    所以曹操并不害怕陈氏以此来怪罪他。

    君子嘛。

    可以欺之以方。

    他心中谋算着,等到下朝之后再假装自己方才认出来安国王世子的样子,然后以此来结交,之后经常走动就是了。

    然而此时,陈朱楼回到群臣队列中后,却是瞥了他一眼,而后嘴角带着些许细微的笑容。

    他淡淡的低声开口道:“曹都尉,别来无恙?”

    曹操心中一震,他瞧着陈朱楼的样子,多少有些许的茫然,但转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而后同样笑着说道:“别来无恙。”

    无论陈朱楼是否是“刻意”要认识他,无论陈朱楼是否是在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目的,此时陈朱楼与自己叙旧,这便是他曹操正式表明自己态度,加入陈氏阵营的时候。

    无需迟疑。

    下了朝之后,陈朱楼刻意停顿了一会,果不其然等到了曹操的身影。

    曹操走到了他的面前,脸上带着平静之色,只是低声问道:“朱楼公子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陈朱楼只是莞尔一笑看着曹操,淡淡的询问道:“曹都尉这说的是什么话?朱楼倒是有些听不懂了。”

    他眉目含笑,遥遥的看着天空之上四散的云朵:“人生多无常,这本是应当之事,不是么?”

    “曹都尉?”

    曹操看着陈朱楼的面容神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個时候的他方才了然的明悟了一件事情,这位十二三岁的安国王世子,似乎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而此时,陈朱楼已然走远。

    身后落下一句:“明日茶摊酒肆,咱们再会了。”

    安国王府

    陈成己则是开始处理朝廷中的政务,左右的事务让他倒是觉着心中更加疲惫。

    陈朱楼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这书房当中,他随意的坐在原地:“父亲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陈成己放下手中的政务,将一旁的几封奏疏推给了他:“这几封,都是世家、寒门等诸多朝臣弹劾十常侍的,希望我能够秉公处理,为天下万民做主,严惩十常侍,将其彻底剿灭。”

    “甚至大将军也送来书信,说愿意与陈氏配合,一同除掉此等祸国殃民的人。”

    “你如何看?”

    陈朱楼手中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果子,打了个哈欠:“十常侍也好、何大将军也罢,世家也好,都不是真正的为民着想,只是想要利用这件事情做筏子,以此来完成自己的政治斗争罢了。”

    他反倒是看着父亲:“如何处理,倒是要看父亲准备要什么样子的结果了。”

    陈成己坐在那里,看着陈朱楼,他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眼神中的笑容是陈朱楼看不懂的。

    “那么楼儿觉得,我应当想要什么样子的结果?”

    “海晏河清?还是什么?”

    陈朱楼坐在那里,再次沉默了,他实在是不了解父亲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不了解。

    窗外的雪淡淡的落在地上,又是一年冬雪了。

    陈成己怀间的“麒麟玉”微微发热,也让陈成己的大脑十分清醒,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目光遥遥的望着将自己挪到了屋檐下,看着那漫天飘雪的陈朱楼。

    陈朱楼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但恰好,陈成己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这个问题答案的人。

    如果不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去看,而是站在一个外人的视角去看的话,陈朱楼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或者说,陈朱楼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世家子弟。

    扩充一点说,陈朱楼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可以当做下一代家主培养的“普通”世家子弟。

    他优秀,十分优秀。

    超过了陈氏历代家主的优秀,甚至陈成己有一种大不敬的想法,即便是当年的先祖或许也没有陈朱楼这么的“聪慧”。

    在陈成己看来,陈朱楼的“天资”可以用“若同鬼神”来形容。

    他半岁的时候便能够呀呀作语,一岁的时候便可以完整的说话了,三岁的时候便不如其余的孩童一样还在玩耍,而是开始识字,待到五岁的时候,自制力便十分的强悍,甚至可以念诵一些政治学以及儒家的经典了。

    八岁的时候,陈朱楼遍观诸子百家经典,一头扎进了这拙身楼中。

    当年悟道的创造出政治学的那位先祖用了几年的时间,方才能将拙身楼中的书籍看完,而后有了自己的思想,可陈朱楼在两年前便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聪慧么?

    聪慧至极。

    允文允武。

    可正是因为太过于聪慧了,这才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为何?

    因为十一二岁,已经聪慧至极的陈朱楼相较于历代的陈氏家主而言,错失了一个最大的“成长点”,他在拥有自己的思想之前,并没有游历天下。

    也就是说,陈朱楼的“学”与“识”是分开的。

    用最简单的话来讲,如果陈氏是一个最普通的天下第一世家,那么此时的陈成己绝对是兴奋不已,因为有了这样的继承人,就意味着陈氏可以再兴盛至少三代。

    可惜,陈氏不是普通的天下第一世家。

    陈氏想要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百姓的生活,让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

    以民为本的陈氏不需要一个高高在上而又聪明至极的接班人。

    前几代陈氏家主平庸么?

    平庸。

    但在过去的近两百多年中,这几位平庸的家主做了什么事情呢?

    镇压了天下世家,以令他们不能够疯狂的兼并土地,给了民众一个喘息的机会。

    大力支持家中子弟加入儒家、道家、墨家等,尤其是鼓励他们加入墨家,甚至鼓励他们成为“工匠”,也正是因为这种鼓励,所以如今的工匠并不是一种卑贱的职业。

    如今的大汉与原本的大汉最大的不同就是,原版的大汉“士农工商”四个阶层的限制较为明显,而这个版本的大汉则是不同,十分开阔。

    一两百年中,许多优秀的“工匠”发明了许多的“工具”,这些工具有的是农具,有的则是方便了寻常百姓们生活的东西。

    衣食住行,尽皆囊括其中。

    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的大汉依旧是天子昏庸,奸佞、外戚、宦官轮番干政,但百姓们依旧没有爆发出“黄巾起义”的原因。

    陈氏的这些平庸家主不聪明,但他们不必聪明,他们只要心怀天下百姓,那么自然而然的会有聪明人去替他们完成想要的东西。

    聪明人,容易走错路。

    陈成己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来,决定与自己的儿子来一场父子之间敞开心扉的谈话。

    他走到了陈朱楼的身旁,迎面看着那落在地上的、十分干净整洁的雪花。

    “朱楼,今日此地只有你我父子二人。”

    他看着陈朱楼的双眸,声音十分温和:“有什么话,不如你我父子说开了吧。”

    “说开了,才能够解开心结。”

    陈成己淡淡的摸着陈朱楼的发顶,感受着其上的温度,笑着:“你知道的,父亲天生愚钝,并没有你这么的聪慧。”

    他玩笑一样的说着自己的遗憾:“你这么聪慧的孩子自然是少见的,或许便是天赐“麒麟儿”啊。”

    “你若是不说出自己内心藏着的事情,父亲就算是再怎么去猜测,也是猜测不出来的不是么?”

    陈朱楼看着面前堆砌的雪花,心中思绪不断。

    陈成己也不着急,只是坐在那里淡淡的等着。

    他很愚笨,或者说不算是聪明,但他知道,只要能够将话说开,自然会有聪明人去思考该思考的东西。

    良久的沉默后,陈朱楼将头埋在双膝之间轻轻开口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的信任天子,为何这么的在乎世间百姓,您明明知道,此次事情很大概率是天子设计,想要利用您将朝中权贵除去,而后再将您逼走的。”

    “历代的君王不都是这样么?”

    “想要利用陈氏,但又不愿意信任陈氏;他们怀疑陈氏,但又不得不信任陈氏。”

    “历代陈氏家主,哪里有一个是君臣相宜,得了善终的呢?”

    他抬起头,早慧的陈朱楼双目含泪,他太聪慧了,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的年岁只有十二三岁,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年岁正在蒙学,怎么会遭受这样的场景呢?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太过于聪慧,以至于困在了这些“聪慧”之中的孩子。

    有些时候,智慧需要经历岁月的冲刷,方才能够以令人看明白这世上的道理。

    陈朱楼声音哽咽,面目含泪,这个时候的他才像是一个孩子,而非是一个“成年人”。

    他本就是个孩子。

    “父亲。”

    “陈氏自先祖陈野传承至今,历经秦汉两朝,已然五百年了,陈氏身为第一世家,要什么东西没有呢?”

    “我们本就高贵,本就高高在上,为何要与那些百姓搅和在一起?”

    “或许您觉着民心与百姓十分重要,但我们大可以在保护住陈氏的情况下,再继续实施对百姓们好的政策。”

    “如今朝堂之上风云汇聚,天下百姓对于刘氏天子的容忍已经到了一定的限度,您又提前布局,传张角以太平要术,假以时日,天下必定动乱,而动乱的源头则一定是这太平道。”

    “届时,若太平道露颓势,我陈氏自可起兵护卫大汉,而后再次独揽朝纲。”

    “那个时候,天下被太平道冲刷,世家们的力量、钱财被消耗一些,陈氏再出面改革,阻力自然会小很多。”

    “而若是太平道顺利推翻大汉,那也是一件好事。”

    “陈氏大可以像是当年融入大汉一样融入新朝,那个时候政局不稳,太平道以民之身而为帝,届时您便是张角的老师,便是帝师。”

    “如高皇帝创建大汉的时候需要陈氏一样,张角也一样需要陈氏的力量。”

    “陈氏便可以借此机会,重整乾坤。”

    “这样阻力一样会少很多啊。”

    陈朱楼看着自己的父亲,发出了询问:“为何一定要在这个时候,飞蛾扑火,投身这混乱的朝堂之上呢?”

    “父亲,这对于陈氏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啊。”

    陈成己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楼儿啊,方才你所说的,我都懂。”

    “可是.”

    “伱知道这样做,会让天下多少无辜的人死去么?”

    “我也同样想要维护陈氏的安稳,可陈氏的安稳难道比天下百姓的安稳还要重要么?”

    他痛惜的看着陈朱楼,而后问道:“楼儿,你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陈朱楼下意识的看向了陈成己的眼眸,那是一双平静的如同湖水一样的眼眸。

    “陈氏的祖训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