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角站在树下,神色寻常。

    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的弟弟张宝走了过来,脸上划过一抹担忧之色:“兄长,我们真的要这般做么?”

    其实张宝是不怎么赞同、支持自己兄长决定的,毕竟如今的太平道也好,张角他们三兄弟也好,皆是受到各地郡守、州牧的爱戴,是他们的座上宾。

    只要张角能够继续约束这些寻常的百姓,那些郡守、州牧一定会继续优待他们。

    这样下去,只要继续发展个两三代,他们巨鹿张氏也能够成为类似于关中张氏那样的豪门大族,日后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如今,却要领着一群泥腿子造反?

    张宝十分不理解自己兄长的决定,但他无法阻止。

    张角淡淡的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弟弟,深深地叹了口气后说道:“子顺啊。”

    他指着远处心中怀揣着期待的百姓,这些百姓的头顶已然开始裹上黄巾,他们的手中拿着的是本应该在田地里耕作的各种农具,少部分的将领手中才有着正儿八经的兵器。

    “你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张宝微微摇头:“我看到了不可能战胜大汉的一群人,看到了我们注定失败的结局。”

    张角轻笑一声:“昔年陈胜吴广都能够成功的事情,你为什么觉着我们无法成功呢?即便是你我无法成功,当这起义的号角声响起,天下各地都会有响应之人。”

    “我诸多弟子遍布九州,只要我们在巨鹿揭竿而起,他们便会纷纷景从。”

    “更何况,成功与否从来就不是决定我们是否要做这件事情的关键因素。”

    张角目光幽深,整个人站在那里,神情坚定无比。

    “我们要做这件事情,是为天下黎民讨要一个公道!”

    这般说着,张角直接往前走去。

    此时,空地中已经建立起一个高高的祭坛,这祭坛之上摆满了太平道平日里祭祀所需要用到的东西,一面属于太平道的旗帜飘扬在半空中。

    “呜——呜——呜——”

    号角声传遍整個营地,所有的太平道子弟都站在那祭坛之下,仰着头看向站在那最上方的三个人。

    那是张角、张宝、张梁。

    也是他们的天公将军、大贤良师;地公将军、人公将军,是属于他们的领袖。

    张角站在祭台之上,往前走了一步。

    “咚——”

    “咚——”

    “咚——”

    那战鼓声骤然之间响起,一瞬间张角的身后负责祭祀的子弟将香火插入这大鼎之中,无数青烟之上,将三人的面目渲染的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在这沉闷而又激荡人心的战鼓声中,张角缓缓开口了。

    “苦难、腐败、欺凌。”

    张角的声音中带着冷肃,他的身上穿着道袍,手中拿着长剑。

    “四百年前,高祖奉承天命而创建了这绵延的大汉,他为天下苍生提供了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他所创建的大汉传承至今。”

    “昔年,大汉的确是和平而又安定的,出现了一位位仁慈的帝王,在他们的护佑之下,我们勉强苟活。”

    “可是,同袍们啊。”

    张角大喝一声,声音中带着急厉与斥问:“如今呢?”

    “自昔年灵帝之时,天下苍生民不聊生!安国王殿下前往长安城,却被奸佞围堵!天子甚至放任世家联合起来,企图谋害安国王!”

    “而先帝即位之后,更是肆无忌惮。”

    “朝堂之上,安国王苦苦支撑,可却有奸贼在朝中为非作歹,如今的大汉已然遍布疮痍!”

    张角的眉宇中带着几分慈悲之意。

    “轰!”

    他的身后,一把大火瞬间燃烧起来,天空中无数的符篆飘散。

    一缕缕火焰出现在那符篆之上,这些符篆竟然在无人接触的时候突然之间自燃了!

    点点火星落在这些黄巾子弟的身上,这小小的火焰并未曾给他们带来苦楚,但却好似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大了一样。

    张角的声音再次响起。

    “当先皇崩殂之后,天下则是更加的混乱了。”

    “安国王对大汉失望,已然回归官渡城,将官渡城关闭,收留一些活不下去的黎民,可是诸位同袍,纵使安国王的官渡城扩建的再大,又能够收留多少的黎民百姓呢?”

    “我等的同袍、与我等一样的黎民正在饱受痛苦!”

    “长安城中的天子、琅琊城中的天子,一个大汉竟然有两个天子!这难道不是对大汉的分裂么?这难道不是对百姓们的背叛么?”

    “昔年高祖于沛县为根基,建立起了这宏伟的帝国。”

    “如今,到了我们学习当年高祖伟业的时候了!”

    “同袍们!”

    “我等小民饱经沧桑苦难,大汉朝廷腐败横行,视我等为蛾贼!可我等真的是蛾贼么?此时站在这里的人中,有农夫、有寻常百姓、有街上的小商小贩、有当年为大汉流血征战的兵卒。”

    “可如今呢?”

    “你我手中本应该用来耕地的农具,却只能够用作兵器,为我等自己寻求一个活路!”

    张角的声音十分有感染力,他几乎是用哽咽的语气缓慢的诉说着天下的苦难。

    “我等家境贫寒、无法饱腹,我们当中,甚至有人从饥荒遍地的凉州而来,在那里甚至有人易子而食!”

    “我无意欺骗诸位,此时站在诸位里面的人当中,便有从凉州而来的人,他们这一路遭受到了非人的苦难,有些人出发的时候是一家五口,可到了这里,只剩下了一家三口。”

    “他们迫不得已将自己的孩子交换给别人。”

    “若有机缘的人,将孩子卖给高门贵族为奴仆,乞一口吃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活下去。”

    “寻常人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在自己的怀中,甚至为了其他的孩子无法将其尸体下葬,只能趁着方才死亡的时候交换给旁人换来其余人的子嗣。”

    “诸位!”

    张角的声音猛地拔高,他用愤怒的声音说道:“是我们不够努力么?还是我们天生应该遭受这种苦楚?!”

    “我等身上有何种罪过,竟要遭受如此苦难!”

    他猛地将手中的长剑举起,长剑之上挑着一张符篆,符篆之上以朱砂画着神纹。

    张角几乎是咆哮着说道。

    “我等无罪!”

    下面的黄巾子弟中,早有遭受过苦难的士卒无法容忍,跟随着张角的声音而小声的哭泣,如今听到张角的这一声咆哮,顿时心中热血奋勇,无数的眼泪化作了心中的怒火。

    一道道浪潮声响起,与张角的声音一同响彻云霄。

    “我等无罪!”

    张角此时的声音已然沙哑,但他却依旧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既然我等对于那高高在上的汉家天子而言不过是蝼蚁,不过是蛾贼,那么我们为何要继续奉迎汉家天子!”

    “既然我们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豪门显贵来说,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野草,那么我们为何要继续牺牲自己,让他们可以站在我们的头顶!”

    “去岁开始,天下大旱,颗粒无收,可是那些催收的官吏却不顾我们的死活,再次增加赋税!只为了他们自己的奢靡享乐!”

    “我等既无立锥之地,又手无寸铁,唯人多势众而已。”

    张角的声音已然陷入了平静:“可这野草是杀不光的。”

    “春日里,即便是将这些野草用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等到来年春日这野草还会再次生长出来。”

    “既然我等于权贵眼中便如同这野草一般,那么今日我张角便以符篆问苍天!”

    “我等何罪之有?”

    他转身缓慢的走向身后的大鼎之前,那里早已经准备好了各种符剑。

    “轰!”

    周围无数的铜镜骤然之间转回而聚光在张角的身上,此时的张角周身金光泛滥,如同天上的神灵一样。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像是从不为任何事物屈服一样。

    张角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而下方的黄巾子弟中也都纷纷念念有词,跟随着他们的道主念诵着太平道经意。

    张角的眼眸中带着些许泪水,他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道符篆。

    这漫天的符篆中,唯有这一张是真实的。

    或者说,其余符篆不过是他仿照这一张符篆所书,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效果。

    这符篆乃是出自官渡陈氏,前任陈氏家主,前任安国王陈成己之手。

    当年一同游历的时候,大汉天下其实已经有不少地方有了旱情,张角与陈成己游历各地,见着陈成己以手中符篆求雨,无所不应。

    他自称得到过“得道帝君”的启示这件事情其实不是假的。

    那一年他随着陈成己在天下救苦救难,当他想要拜陈成己为师的时候,陈成己却拒绝了。

    陈成己告诉张角,自己并不会仙术,只是依靠着当年先祖所留下的“祈雨符”才能够唤来大雨,而先祖所留下的祈雨符如今已然所剩无几。

    这些年中,但凡有席卷天下的大旱,陈氏便会暗中出手,以祈雨符拯救苍生。

    陈成己与张角分别的时候,将陈氏最后三张祈雨符留给了他。

    张角曾经对此事表示过困惑,询问陈成己,而陈成己的回答则是令张角感到震惊。

    因为陈成己说,这是先祖“陈野”,也就是那位“得道帝君”入梦的指令,“得道帝君”说这三张祈雨符在张角的手中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他们二人分别之后的这些年中,张角已经使用了两张。

    但从来没有任何一张是为自己使用的。

    第一张,是因为西凉大旱。

    张角夜观天象,发现西凉的大旱会席卷天下,之后果不其然,大旱之灾自西凉而出,席卷天下。

    那个时候,张角在旱情最为严重的时候,在一个恰巧的时机使用“祈雨符”,而后天降甘霖,正是因为这一场雨,所以许多百姓才能够在那场旱灾中活过来。

    因为这场雨是所有人都有“准备”的。

    也是那一日,张角建立起了“太平道”,有了无数的追随者。

    第二张,则是因为第二场大旱。

    那一日,太平道席卷天下,几乎所有的郡守都成为了他的信徒,将他当做是“座上宾”对待。

    能够使用出一次,你可以说是运气。

    可能够使用出第二次,难道还是运气?

    怎么可能!

    这世上,谁不想要修得仙法呢?

    尤其是那些高门显贵的子弟们,他们掌握了权势之后,就更加怕死,就更加想要活着。

    越是权贵,越怕死!

    而这,是最后一张了。

    张角低声说道:“这一次,便让我自私一次吧!”

    他伸出手,将手中符篆点燃。

    “轰隆隆——”

    随着符篆的燃烧,天空中骤然响起一道道的雷霆!

    张角站在漫天雷霆声中,高声喝问:“敢问上苍!”

    “我等可有罪过?”

    站在大雨中,这群头裹黄巾之人俱都是开口问道:“敢问上苍!”

    “我等可有罪过?!”

    数千人的喝问响彻云霄,几乎是比雷霆声更大了。

    张角看着那满天的雷霆只是低笑一声,而后开口,声音恢弘。

    “上苍不答,便是我等无罪!”

    “既然如此,我等为自己求活而揭竿,更是无罪!”

    他张开双臂,在大雨中用沙哑的声音嘶吼着。

    “今我等太平道子弟,头裹黄巾聚众而起,定当斩天命于世间!”

    “大汉气数已尽!”

    “我等必定取而代之!”

    张角像是一只野兽一样的嘶吼,此时他身上的道袍全数被雨水打湿。

    但谁都无法阻止他了!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公元191年,也是历史中的承泰元年、建安元年。

    一场由太平道张角发起的农民起义轰轰烈烈的爆发了。

    这是一场悍然无谓的战争,也是历史中真正的第一次全部由农民发动的大起义。

    它是陈胜吴广起义的继承者,也是未来无数农民起义的前行者。

    历史中

    将这一场浩浩汤汤的、持续了多年的农民起义称之为

    “黄巾起义”

    官渡城

    陈朱楼轻轻的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接住那漫天飘散的雨滴。

    “这一日,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