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虎的带领下,颜白和老爷子进入了戒备森严的造纸坊。

    放眼望去,造纸坊里面全是一个挨着一个水池,里面泡着敲碎的山竹,枯藤,树皮,等各种草木的枝丫。

    浸泡的时间不同,每个水池里水的颜色由浅到深各不相同,在一旁,忙碌的妇人正把一摞摞已经晾干的纸张搬了出来正在等待裁剪。

    另一边的一队妇人正在往刚成形的纸张上放压重物,压出水分,让纸张变得更加地平整。

    老爷子看着一摞摞已经裁剪好的纸张不由得发出感叹:

    “做了一辈子的学问,也就在今日亲眼目睹了,原来一张纸竟然有这么多工序,值得了,这一辈子当真是值得了,道不孤啊!”

    颜白笑了笑,在黑狗的带领下继续推着车往前。

    绕过造纸坊前面的一排房子之后就进了一个很大的屋子,屋子四周被一圈长桌环绕。

    一块块两寸长的木块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个大大的匣子里面,看着上面写的字,颜白明白这些匣子就是字的分类。

    有,数之类、方之类、色之类、气之类、物之类,还有的因为离得太远了看不清,颜白扫了一眼之后估算了一下。

    这一圈的桌子上摆放的匣子少说有二十多个。

    老爷子看着匣子上的字笑道: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些字应该都是出自你四兄育德之手,来吧,我现在很期待,让我看看何为活字印刷,看看相比如今的雕版印刷又有何不同。”

    老爷子话落下,角落走出一个人,朝着老爷子和颜白行礼之后,轻声道:“老祖宗,颜侯,下面由我来给老祖宗展示何为活字印刷。”

    说话的这人叫做张泉胜,今年二十六岁,先祖曾是跟着义成公主去草原的那一批匠人,说白了就是文帝给启明可汗的嫁妆。

    张泉胜草原上出生的纯正汉人,后来和鱼念之混到了一起,他的武艺全部是鱼念之教的。

    因此他对鱼念之的情感很特别,亲昵又惧怕,两人之间,哪怕没有师徒之名,但在平日他都管鱼念之叫师父。

    突厥被打败以后就跟着鱼念之和颜白回到了仙游落居。

    他这个人不喜欢说话,当得知颜白要研究活字印刷的时候,他就主动站了出来,并且也把家安在这里。

    他把家安在这里后,黑狗、跟弟、长脸盘、小圆脸也把家安在这里,几个人一会儿讲突厥语,一会儿说长安话,倒也聊得来。

    这几个人的社交圈子就只有这么大点。

    唯一让颜白担心的是,他们久不走动,以至于庄子好多人都不知道庄子里还有这么几个人。

    再者说,这几个人也都不小了,跟他们几乎同岁的陈摩诘的娃就在这几日要出生了,这几个难不成要当一辈子的光棍?

    操心呦!

    “老祖宗请说几个字!”

    老爷子想了一下,说道:“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张泉胜默念一遍,记在心里,一边默念,一边快速地去匣子里面翻检这些字。

    他动作很熟练,很快就全部找了出来。

    张泉胜把找出来的这些字摆好,涂上油墨,拿过纸张往上一盖,掀起来后这几个字清晰地出现在纸张上。

    老爷子拿着纸,看着上面的一排字,双手有些颤抖,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案桌上面的数十个匣子,黑狗赶紧把身边的木匣子搬了过来。

    老爷子从匣子里面拿出几个活字模具看了许久。

    突然他开口道:“我懂了,原来这就是活字,是不是说以后成书就不需要匠人刻板了?

    是不是以后只要想出书,只要把字找齐涂上墨汁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我愿意,写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书?”

    老爷子突然殷切地看着颜白,眼神里既是忐忑又蕴含着希冀,他轻声道:“是不是可以让更多孩子都能读得起书了?”

    颜白蹲在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老爷子身前,轻轻握住老爷子的手,然后轻声道:“阿翁,您先别激动,听孙儿说,您说的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

    见老爷子露出如孩童般纯真的笑,颜白继续道:

    “您只要愿意,孙儿现在就开始把长安的所有钱都拿回来,什么不做,咱们就开始印书,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老爷子愣愣地看着木块,双手满是油墨也不自知,他慢慢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挥手推开颜白的搀扶,一个人慢慢地走到门口,仰望着天空,老爷子突然笑了:

    “强者渡己,圣者渡人,没有想到行将枯木的我会等到这么一天,没有想到我会在一片寰宇下看到另一方天地。

    在今日,就在刚刚,我看到了圣人在向我招手,我看到了先祖在朝着我颔首,我看见了无数筚路蓝缕的先辈在朝着我行先生之礼!”

    老爷子说着说着突然抚着门框放声大笑:“人生不过百年尔,吾道不孤,诸君且等我,咱们共饮。”

    这一刻老爷子气势强得吓人,张泉胜看着老爷子忍不住喃喃道:“我看到了光,我看到了五彩的光......”

    心情激荡之下,老爷子气血不稳,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阵阵眩晕让他有些难以自持,他忍不住发出了咳嗽声。

    颜白见状,赶紧把老爷子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到轮车上,然后不断地给老爷子抚着胸口,轻拍着后背。

    过了好久,老爷子急促地喘气声才平缓下来。

    此刻的颜白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身子也是酸软无力,老爷子今儿要是有个好歹,那真是要了自己命。

    老爷子朝着颜白歉意地笑了笑:

    “无碍,我以为这世间已经少有让我心绪不定的东西出现,不承想就在我的身边。

    孙儿,推我回去,我要给陛下写信,快,趁着我还没糊涂,我要给陛下写信,我有话要亲自对他说。”

    颜白知道老爷子的意思,轻声道:“孙儿有些舍不得,您不知道为了调制这些印刷用的油墨这些匠户可是大半年都没有好好地休息过。”

    老爷子伸手抚着颜白的脸笑道:“我知道,做事儿哪有不苦的,就在刚刚的一瞬间我也有过迷茫,可最后我还是想通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颜家执首牛耳就行,造福天下读书人,这乃是天下大气运,咱们颜家受不起,交给陛下就行,他做是最好的。”

    颜白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世家?”

    老爷子把手放到嘴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在他们眼里咱们家也是世家,只不过没有那么自私而已。

    也不会号称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我们恪守祖训,我们就是我们自己,风云变幻的事儿咱们不沾。”

    老爷子拍了拍颜白的脑袋:“少年戒色,你如今要学会戒贪,走吧,这些东西咱们独占不了,怀璧其罪,听话,回家!”

    颜白推着车往外走:“孙儿不贪,孙儿就是想拿着这个骂人!”

    老爷子哑然:“骂人?”

    “对,我写成白话文骂人,不是孙儿给您吹,我的白话文写得可好了,三百字,八百字,片刻就能写完。

    而且不带重样的,朝堂上陛下不是说了么,这么多人为什么弹劾你,说明你还有没有做好的地方。

    让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所以啊,我写书是为他们好,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写,我就写他,我这是为了……”

    后面一句帮他们警醒自己还没说完就被气鼓鼓的老爷子打断:“回去跪祖祠,背诵《诫杀训》,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啊?”

    垂头丧气的颜白走到大门口,轻声对陈虎道:

    “去山里把孙神仙找来,记住,一定要客客气气,一定要用请,别老板着脸,要笑着跟人说话。”

    “好!”

    陈虎闻言牵着猎狗就上山了,若是没有狗,想上南山去找人,那真是不用去了,去了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