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东北百里,尉氏城。

    一队队的袁军士卒,正源源不断的由北面而来,环城安营扎寨。

    大营内,炊烟已经四起,袁军士卒们正有说有笑埋锅造饭,气氛轻松愉悦。

    官渡大战的紧张气息,在他们身上已完全看不到,俨然这十五万袁军是来游山玩水。

    城中县府,一场酒宴同样在进行。

    袁绍高坐于上,脸上是久违的悠闲笑意,口中一杯接一杯的品着小酒。

    堂前甚至有舞姬翩翩,起舞助兴,堂侧还有乐姬抚琴弄箫,乐声靡靡。

    郭图,逢纪,颜良,文丑等谋臣武将,亦是谈笑风声,享用美酒的同时,品鉴在堂前歌舞。

    此时的袁营上下,是一片马放南山,轻松闲逸的气氛。

    唯有沮授却是眉头紧锁,铁青着一张脸,杯中酒是一滴都没有动。

    终于。

    沮授忍无可忍,一跃而起,冲着舞姬们喝道:

    “退下,你们这班贱婢,统统退下!”

    舞姬们吓到花容失色,纷纷退了下去,乐姬们也都停止奏乐,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众人神情愕然,皆是茫然愣怔的看向沮授。

    袁绍脸色一沉,喝问道:

    “沮公与,你这是想干什么?”

    沮授起上前,神情肃重的向袁绍一拱手:

    “主公啊,现下许都未下,曹贼未诛,主公岂能在此时歌舞升平,享受酒乐啊!”

    袁绍勃然变色,酒杯往案几上“砰”的便是一砸,怒斥道:

    “沮公与,你当真是放肆,伱是在教训老夫吗?”

    “老夫打了一辈子仗,享受享受怎么了!”

    郭图顿时明白,沮授这是看不下去袁绍放纵享乐,刚正性子发作,想要忠言劝谏。

    眼珠一转,郭图当即站了出来,指着沮授责备道:

    “曹操官渡兵败,现下已无力回天,就算逃回许都也只不过是等死。”

    “现下中原大局已定,曹操再无翻盘的机会,主公以美酒歌舞犒劳犒劳大家又有何不妥?”

    “沮公与啊沮公与,你也太小题大作了。”

    辛毗等汝颍一派谋士,趁势纷纷附合,指责沮授不该放肆。

    逢纪虽也是袁尚一派,但却与沮授不对付,看着沮授被汝颍派攻诘,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沮授无视郭图等指责,沉声道:

    “曹贼虽弃守官渡,但其主力并未遭受重创,尚有负隅顽抗之力。”

    “授是担心曹贼会挟持天子逃往洛阳,进而迁都长安,退守关中,依托潼关黄河之险继续负隅顽抗。”

    “主公理当率我军昼夜疾行追击曹操,纵然无法全歼曹军,至少也要将天子救出才是。”

    “如此,主公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名正言顺号令天下啊!”

    “主公反倒是行军缓慢,一日一停,甚至开始享受起了酒乐,岂非是放任曹贼挟天子逃往长安?”

    袁绍本待发怒,却被沮授这番话给怼了回去,到嘴边的斥言硬生生咽了回去。

    追击曹操,救回天子,沮授的理由无懈可击,他自然没有驳斥之理。

    只是,他心中那个理由,却没办法当众说出来。

    郭图察颜观色,立时揣摩出了袁绍的私心。

    袁绍,压根就不想迎奉天子!

    毕竟那个所谓天子,乃是董卓所立,当年袁绍就曾反对过,曾一度想另立刘焉为帝。

    后来天子东迁,沮授等劝他将天子迎回冀州,也被他以各种理由推拖,最终使天子落在了曹操手中。

    因为天子在袁绍眼中,就是一个累赘。

    当年他都没打算迎立天子,如今已全据河北,夺取中原也近在咫尺,又何必自讨苦吃,迎一尊神回来供着,令自己碍手碍脚?

    “曹贼残暴,主公所以没有逼迫太急,就是怕曹贼狗急跳墙,对天子下毒手。”

    “沮公与,你怎么就不能体察主公的苦衷呢?”

    郭图果断站了出来,给袁绍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袁绍眼眸一动,顺势点头道:

    “知老夫者,公则也。”

    “公与,老夫就是顾念着天子安危,才没有穷追不舍,直逼许都。”

    “曹阿瞒穷途末路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倘若他绝望之下拉上天子同归于尽,老夫岂非成了大汉罪人?”

    沮授哑口无言。

    他约莫已揣摩到了袁绍的私心,这是想放水让曹操带着天子逃往关中,免得把天子留给自己,反成了累赘。

    袁绍在乎的,只是实打实的地盘,拿到河南诸州就已算实现了此次南征的战略目标。

    至于天子…天子你有几个师?

    我两河在手,雄兵百万,天子又算什么东西?

    明知袁绍的私心,但其理由所冠冕堂皇,沮授只得又道:

    “就算主公顾念天子安危,要暂缓进军许都,更没把曹操放在眼里。”

    “但主公别忘了,还有个刘备啊。”

    “先前他盱眙一役破我一万兵马,现下又正沿泗水北上意图谋取徐州。”

    “若他得知官渡曹操兵败,必会分兵大举北上,以抢夺兖豫二州诸郡。”

    “主公不能在此置酒高会,却置刘备于不顾,任由他渔翁得利啊。”

    沮授一席话,终于令袁绍脸色微变,心生了几分警觉。

    郭图却一声冷笑,不以为然道:

    “公与你多虑了,盱眙一役折损的不过是臧霸降军,根本不值一提。”

    “大公子他手握七万雄兵,麾下还有韩猛的五千幽燕铁骑,你还怕他守不住区区一个徐州?”

    “至于他分兵北上,蚕食兖豫诸郡,就让他蚕食几个郡又能怎样?”

    “待主公进占许昌,将士们休整完毕后,十五万大军挥师南下,刘备他吃进去多少,都得加倍吐还出来!”

    郭图是霸道无匹,全然不将刘备放在眼中。

    不光是郭图,辛毗等谋士,颜良文丑等众将,皆纷纷附合,皆是自信爆棚,对刘备极尽轻视。

    这倒也不能怪袁营众人狂妄自大,实在是打赢了官渡之战后,袁家的实力已强到了天下无敌的地步。

    正是这份实力,给了他们藐视刘备的底气。

    郭图字字句句,全都说在了袁绍心坎上,微微点头以示对郭图的满意。

    “公则言之有理,刘备不足为虑,就让谭儿暂且先拖住他便是。”

    袁绍拂了拂手,嘴角钩起傲色:

    “待老夫收复许都,扫清曹贼在河南的残存势力,将士们休整完毕后,再——”

    袁绍边说边重新端起了酒杯,却不想亲卫匆匆闯入,打断了他的豪言霸语。

    “报——”

    “徐州急报,大公子于泗水畔为刘备大破,五千铁骑损失殆尽!”

    “韩猛被杀,辛评中箭而亡,陈宫自尽死节!”

    “刘备现下已攻陷下相,七万大军深入徐州腹地,正向下邳逼近!”

    惊雷炸响。

    袁绍手一抖,酒杯险些脱手跌落,半开半阖的眼睛陡然爆涨,脸色勃然大变。

    众谋臣武将们,无不是骇然变色。

    哪怕是沮授亦是神色大震,显然为这惊人的战报所震惊。

    “兄长,兄长啊~~”

    得知辛评死询,辛毗一声嚎哭跪倒在了地上。

    “这不可能!”

    “大公子手握七万大军,怎可能败给刘备?”

    “韩猛乃我袁家名将,麾下可是有五千铁骑啊,怎可能为刘备所败?”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郭图第一个跳了起来,激动的冲着亲卫大叫。

    帐中惊疑质问声一时炸起。

    “砰!”

    袁绍酒杯砸在了案几上,神情略显激动的喝问道:

    “公则所言不错,老夫可是给了他五千铁骑,那刘备有什么本事,竟能杀到我五千铁骑死伤殆尽?”

    袁家主臣皆是不信。

    骑兵威力有多强,他们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他们显然想不通,没有骑兵的刘备,能有什么手段,破了那五千铁骑!

    而且是杀到韩猛陨命,五千铁骑死伤殆尽的地步!

    沮授率先冷静下来,一跃而起,将亲卫手中帛书夺过,将详细战报大声宣读了出来。

    连弩?

    十箭连发?

    五千铁骑如何被击破的真相,终于摆在了袁家主臣眼前。

    上至袁绍,下到郭图,皆是眼神错愕茫然,彼此对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

    “连…连弩是什么弩?竟能破我五千铁骑?”

    郭图声音颤栗错愕,先前的激动已烟销云散。

    众人皆是大眼瞪小瞪,全然不知所云。

    “这战报上并未详细写明,但我猜测此弩应是刘备打造的新式弩机,可以一发连射十支弩箭。”

    “刘备正是凭借着这神弩,打了韩猛一个措手不及,重创他的五千铁骑。”

    沮授凭借自己的智计,推测出了其中玄机。

    县府之内,又是一片哗然惊讶。

    “连弩,十箭连弩…”

    “那大耳贼军中,竟还有如此能工巧匠,可恨~~”

    袁绍脸色由惊疑变成了阴沉,手中酒杯紧攥到咔咔作响。

    此时此刻,他有种被打脸的恼火。

    就在片刻前,他们主臣还沉浸在击破曹操,天下无敌,视刘备于无物的绝对自信当中。

    转眼间,刘备就用一场大脸,狠狠的打了他们的脸。

    袁绍心中焉能不怒。

    沮授却是一叹,拱手道:

    “主公,授早说过,刘备其实才是主公一统天下最大的敌人。”

    “现下大公子已遭重创,徐州形势急转直下,我们必须要有所作为,不可放任刘备鲸吞徐州啊。”

    一语惊醒。

    袁绍酒杯再次砸在案几上,沉声喝道:

    “张郃听令,老夫命你率两万精兵,即刻沿睢水东进,直扑下相,截断刘备退路!”

    张郃慨然领命。

    “主公,刘备害死我兄长,毗愿随张将军同往,必杀刘备报仇雪恨!”

    悲伤中的辛毗一跃而起,愤然向袁绍请战。

    袁绍自然没理由拒绝,当即接受辛毗所请。

    二人便领了军令,匆匆告退而去。

    袁绍起身下阶,走到堂外门,目光射向了徐州方向,眼神中掠起几分讽刺意味。

    “一个织席贩履出身之徒,竟然也能成了我袁绍最大的敌人,这个世界还真是荒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