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京师的百姓,都是十分关心朝廷大事的。

    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不说点朝廷大事,宫廷秘闻,怎么对得起这个高高在上的身份呢?

    怎么在外来的乡巴佬面前,骄傲地挺起胸膛呢?

    故而,京城市坊中,素来便有各种秘闻和小道消息满天飞。

    其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知有多少。

    大致就是张三告诉李四,此事一定要保密,万万不可传给第三人,否则,便要抄家杀头。

    李四转头便告诉王五,再叮嘱王五,千万不可能对外泄露。

    王五再告诉赵六……

    慢慢就成了人人皆知的“大秘密”。

    至于在传的过程中,有多少添油加醋,曲意误解,那就说不清了。

    毕竟,同一件事,只要经过三个人口头传递,那就一定和事情本来的真实面目不一样。

    传的人越多,变得也就越多,事情也就会越来越离奇。

    而今天发生事,其消息传递之快,堪称史无前例。

    毕竟,似锦衣卫这般大规模出动,谁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谁又能不好奇呢?

    一时间,各种猜测与谣言,已是不径而走。

    与平民百姓不一样。

    那些王侯公卿,勋贵大夫,朝廷命官,素来对市井流言敬而远之。

    他们都深知祸从口出,更会顾忌身份地位,不轻易传谣,也不多打听,以保平安。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今天,金陵城中所有的官员,王候,勋贵,都在密切关注着朱允熥率领的锦衣卫的动向。

    他们比老百姓更焦急,更急于了解情况。

    锦衣卫大批出动,必定不可能是冲着平民百姓去的。

    那些人自然担心,会不会来自己家?或者去某个亲戚朋友家里,再连累到自己?

    此际,岂只是献王、燕王的目光被吸引。

    满城的王侯勋贵,公卿大夫,都在紧张的注视着。

    朱允熥坐在马车内,蒋瓛骑马在旁边,不时的询问前进的方向。

    吴王殿下没有说目的地,而是直接带路。

    “踏!”

    “踏!”

    “踏!”

    大队锦衣卫沉默前行。

    围观的人群,也不敢随意指点。

    议论都是在私下里,僻静处。

    许多人远远瞧着,感受着锦衣卫将士透露出的浓浓杀意,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朝廷又要掀起大狱了吗?

    这回会是谁呢?

    又该有多少人头落地呢?

    一众人马,一直走到一幢极为豪华气派的大宅前面,朱允熥才令队伍停了下来。

    “分出一半人包围宅邸,另一半人随本王进府拿人。”

    蒋瓛抬头,看到了宅子上方挂着的牌匾。

    牌匾上,几個大字赫然在目——凉国公府!

    字是十分工整的楷书,并不见奇,却仿若有金戈铁马,万千雄兵。

    杀气腾腾,滚滚而来。

    自徐达,常遇春死后,当世军功最盛,名气最大之人,首推凉国公蓝玉。

    谁也没有想到,吴王殿下竟是要带着大批锦衣卫,来凉国公府拿人。

    连蒋瓛都被惊愕当场,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殿下,这是凉国公府。”

    他连忙小声提醒道。

    朱允熥转头望向他,道:“有什么问题吗?”

    蒋瓛弯腰低头,压低声音,附耳道:“凉国公的身份地位非同小可,又是殿下您的舅姥爷,闹得太僵,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殿下若想去他府中拿人,只须遣人去送上一张帖子,说明事由。再由凉国公府将人捉拿,移交给咱们。”

    “如此一来,便不会太过于得罪凉国公,大家面子上也好看,殿下您觉得呢?”

    朱允熥正声道:“本王觉得不好。”

    “因为本王今日要捉拿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本王的舅姥爷,凉国公蓝玉!”

    哗啦!

    蒋瓛身体一歪,险些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他连忙大声劝道:“凉国公是何等身份,没有陛下的旨意,又岂能随意捉拿?”

    “旨意?”朱允熥淡淡道:“皇爷爷不是早就已经下旨,让你听本王的命令行事,怎么,难道你想抗旨吗?”

    蒋瓛再度怔住。

    陛下确实给他下过旨意,要不然,一开始朱允熥来调锦衣卫,他就会拒绝。

    但陛下这个授权范围到底是多大,是不是什么事都由着吴王任性胡来,蒋瓛也不知道啊。

    捉拿凉国公,又岂是小事?

    “卑职不敢!”蒋瓛道:“敢问殿下是因何事要捉拿凉国公,可有他犯罪的铁证?”

    朱允熥的目光冷冷望向凉国公府的大门,道:“这些你就不必多问了,只管按本王的命令行事就是。”

    “天塌下来,本王给你扛着,轮不到你蒋瓛来担责。”

    蒋瓛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进言:“殿下,咱们锦衣卫眼下已经将凉国公府团团围住,凉国公就算插翅,也再难逃。”

    “不如现在立刻进宫,启奏陛下,再由陛下定夺?”

    朱允熥深深望了他一眼,再看上天边落日,道:“太阳马上就要落山。”

    “这个时辰,宫里也很快就要关门了。”

    “皇爷爷年龄大了,晚上就该早些歇息。”

    “此时入宫,打扰了他老人家的休息,就大大不该了。”

    “夜长梦多。”

    “此际外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锦衣卫既已出动,便当以雷霆扫穴之势,捉拿人犯。”

    “岂可半途中断,徒然让人诳语议论,令朝野不安?”

    “你不必再多说,即刻随本王进府拿人吧。”

    说完,朱允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踏步向着凉国公府的大门走去。

    蒋瓛见状,急忙找人吩咐道:“快马加鞭,即刻进宫,将这里的事情禀报给陛下知道。”

    那人得令,当即翻身上马,奋力扬鞭,向着宫门方向疾奔而去。

    朱允熥眼角瞥见,也不阻止。

    蒋瓛交待完,便跟了上来。

    他刚才说了那么多,百般劝阻,其实只是为了让别人都瞧见听见。

    留下一个见证。

    是吴王殿下要执意行事,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已尽到了劝谏的职责。

    如此一来,万一陛下震怒,追究责任,他的罪责,便会轻上许多,甚至完全脱责。

    故而一开始压低声音劝谏,后面知道朱允熥要捉拿的人是蓝玉之后,便连说话的声音,都故意加大了几分。

    隐隐约间,蒋瓛感到陛下特意给自己下旨,就是让吴王肆意而为,他若再阻拦,才是真正的违抗圣意。

    但捉拿凉国公牵涉干系太大,他也吃不太准陛下的心意,只能尽量多做些准备。

    这样无论进退成败,他都能屹立不倒。

    此时,朱允熥已走到了门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

    燕王朱棣不是告诉他,说皇爷爷有意收拾蓝玉吗?

    那他身为吴王,于忠,他要为陛下解忧。

    身为皇孙,于孝,他要替皇爷爷排难。

    蓝玉是他的舅姥爷,在皇家子弟中,与他最亲。

    皇爷爷要拿下蓝玉,那他就该一马当先,替皇爷爷将这事做了,不让皇爷爷左右为难!

    如此,他才是又忠又孝的好皇孙!

    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救”蓝玉,也同时解开自己面临的无解之局!

    而这,正是老朱对他真正的考核!

    那晚先是让他去杀人,告诉他上位者将要面对的事情有多残酷。

    接着,便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假意投效。

    这并不是简单的试探。

    而是通过此举提醒他,蓝玉有行不轨之事的能力!

    在军队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并且桀骜不驯,始终是一个潜藏的隐患。

    如果他真有反心,还有人和他里应外合,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蓝玉的问题,乃至武将勋贵的问题,要朱允熥自己去解决。

    要不然,就只能像杀朴家人那样的人杀掉。

    上位者不能心慈手软,该杀则杀。

    老朱需要他证明,他朱允熥,在老朱宾天之后,真的能驾驭这群勋贵功臣,骄兵悍将!

    唯有如此,老朱才不会对蓝玉为首的一众武将勋贵大动屠刀,才能放心的江山托付给他。

    如若不然。

    他写再多的好诗好词,弄再多的惊世发明,都是枉然!

    能否驾驭文臣武将,掌控朝政,那才是根本。

    若他再不明白过来,很快就会失去争夺储君之位的资格!

    思索已定。

    朱允熥伸手,拍响了凉国公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