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最善变的。

    无论今天多么忠心的手下,明天都有可能会背叛。

    唯有从制度上,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才能永除后患。

    开国之君,尤其是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开国之君,在这一点上,永远处于两难的境地。

    因为当初打天下,依靠的是兄弟义气。

    是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兄弟跟着他一起打拼,才能闯出一片天地。

    而在建立国家之后,当初跟随他的兄弟,自然而然也会认为,江山是大家一起打下来的,那便要一起瓜分。

    毕竟,兄弟素来都是如此。

    有钱大家一起分,有肉大家一起吃,有酒大家一起喝。

    可国家毕竟不一样。

    国家需要走上正轨,不可能再像当初分金分银一样,瓜分国家,瓜分江山百姓。

    国家需要一套完善的制度,每个人都只能在制度的允许内行事。

    可这样做,在当初追随开国之君一起打天下的那帮兄弟眼中,无异于是“老大”背叛了他们。

    不再照顾兄弟们的利益,不讲兄弟义气了!

    这是根本上的利益冲突。

    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无解的。

    不可调和的矛盾!

    好在如今大明已经立国二十几年,该有的制度,也基本建立起来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以前跟着老朱打天下的兄弟,还有很多人活着。

    “末将明白,末将愿接受任何惩罚。”傅叶诚恳道:“只要能保大将军安然无恙,末将甘愿赴死。”

    朱允熥深深望了他一眼。

    心想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愿意为蓝玉去死的人,所以蓝玉才有被杀的危险。

    如若不然,老朱根本没必要,也不会想去动蓝玉。

    但这种话,一时间和傅叶说不清,也没有必要说。

    制度性问题,只能从制度上解决。

    单纯针对个人,并无意义。

    朱允熥转而对蓝玉道:“舅姥爷,明日到朝堂上,我会尽力保你一命。不过,恐怕你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蓝玉明白!”蓝玉道:“一切听凭殿下处置。”

    “你也不要对皇爷爷有怨言。”朱允熥看着他道:“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

    “我爹爹还在的时候,皇爷爷可以由着你,纵容伱。但我爹爹不在了,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皇爷爷今日没有派人来阻止我,便是对你还存着很深的情谊,不忍看你身首异处,你要理解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蓝玉淡然一笑,道:“陛下心中所念,蓝玉心中有亦有数。”

    “自那日被殿下骂醒之后,这些时日在府中,每日反思,亦早已想通了陛下的难处。”

    “江山社稷,重过万钧,陛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朱允熥看着他,认真交待道:“有一件事,你要牢牢记住。”

    “明日到了大殿上,无论是皇爷爷也好,其他官员也罢,若他们向你问罪,你可以认罪,也可以不认。”

    “只是一条,你的安身立命之本,便是对我爹爹的忠心。”

    “虽然我爹爹现在不在了,但只要记住这一条,你便应该能顺利闯过这一关。”

    蓝玉心中一凛,忙道:“我记住了。”

    两人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

    “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泰,前来求见吴王殿下!”

    朱允熥微微错愕。

    他年岁还不大,以前久居深宫,直到最近才被封吴王,独立居住。

    与朝廷官员并没有任何往来。

    左都御史前来,必定是冲着蓝玉的事情来了。

    “不见!”

    朱允熥干脆利索的回道:“就说今日太晚了,本王已经歇息了,有什么事情,让左都御史明日再说。”

    “袁大人说有紧急事情,非见殿下不可,要不然,他今晚便不走了。”下人禀告道。

    “不走就不走!”朱允熥冷笑了一声。

    这种耍无赖的手段,他可不会买账。

    此时,又有人来报。

    “刑部尚书杨靖,大理寺卿周志清,前来求见!”

    三法司一起登门?

    阵势不小啊!

    朱允熥正待开口回绝,又有人来报:“启禀殿下,刑部派来了大批人马,说殿下再不出去,他们就要闯府拿人。”

    朱允熥霍地站起身来,转身就向外走去。

    只见吴王府门前,一队队的士兵整齐而列。

    火把将四周照得通亮。

    看到朱允熥出来,站在前面的刑部尚书杨靖首先行礼:“下官杨靖,参见王爷。”

    “下官袁泰,下官周志清,拜见王爷。”左都御史袁泰和大理寺卿周志清也齐齐见礼。

    朱允熥笑道:“三位大人同时光临本王府上,却不知有什么事呢?”

    “殿下!”杨靖微微弯腰,道:“今日傍晚时分,殿下率锦衣卫抓走了凉国公蓝玉,却将其押回了吴王府。”

    “依大明律,凉国公蓝玉如有作奸犯科,应交刑部关押。”

    “绝没有将人收押在王府的道理。”

    “若蓝玉有什么不测,只恐对吴王殿下不利。”

    “下官此来,便是想带走凉国公蓝玉,将其押往刑部大牢,还望吴王殿下恩准。”

    朱允熥听他说完,并不直接回答,转而望向袁泰,周志清两人道:“你们两個前来,也是为了要人吗?”

    袁泰道:“都察院有监督百官之职。”

    “下官忝为左都御史,不得不察。”

    “听闻吴王殿下捉拿了凉国公,特前来问询,凉国公蓝玉所犯何罪?为何殿下抓了人,却私关府邸,不送往刑部大牢呢?”

    周志清道:“下官身为大理寺卿,亦想知道凉国公蓝玉所犯何罪?案宗案卷何在?可否供下官查阅?以及吴王殿下为何将人关在吴王府中呢?”

    一起来问罪啊!

    反应这么快,连一夜都等不及了吗?

    三法司都是大明的司法机关,但职责又各有不同。

    一般而言,案件由刑部负责审判,大理寺负责复核,而都察院则是全程监督办案。

    如果有特别重要的大案要案,则会由三法司共同会审。

    大理寺和都察院是纯粹的文职机关,要调兵也只能行文书,通知其他的衙门配合。

    刑部因为还承担抓捕犯人的职责,故而有大量的捕役和士卒,自身便能派出兵马。

    今夜事发突然,也只有刑部能迅速派出人来了。

    朱允熥冷冷道:“凉国公所犯之罪,明日本王自会呈交给皇爷爷,就不劳三位费心了。”

    “今日这么晚了,刑部大牢也早就过了落锁的时间。”

    “凉国公暂且在本王府中关押一夜,待到明日,上报了皇爷爷,他老人家自有定夺。”

    这个时代的晚上,监狱大牢是要落锁的。

    原则上来说,大牢落锁之后,便不许再有人员进出。

    除非有极其特殊的情况,否则,大牢晚上是不会打开的。

    要收押新的犯人,也要等到第二天。

    所以,将人临时关在外面一夜,也并不奇怪。

    只不过,正常而言,犯人只会关衙门里面,而不是带回府邸。

    而且,凉国公如此重要的人物,刑部大牢肯定会为他破例,在晚上打开牢门。

    朱允熥这样说,只是故意搅浑水而已。

    面对来势汹汹的三法司,他用出了一个“拖”字诀。

    毕竟,对方占据着法理上的优势。

    “殿下,下官以为不妥。”袁泰道:“凉国公位高权重,战功赫赫,在大明军中更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私关吴王府邸,于法理不合。”

    “殿下突然抓捕凉国公,又不公布其罪状,此事本就闹得满城风雨,殿下再这样处置,流言蜚语就会更多了。”

    “况且,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殿下也不好交待。”

    “还请殿下将人即刻移交刑部!”

    杨靖也拱手道:“还请殿下将人即刻移交刑部!”

    周志清接着道:“还请殿下将人即刻移交刑部!”

    朱允熥面色微微一变,怒道:“若本王坚持不交人呢?”

    “那下官等职责所在,就只好得罪殿下了。”

    袁泰挥了挥手,下令道:“来人,进吴王府,将凉国公蓝玉带出来。”

    前来的士卒们顿时蜂拥而上。

    朱允熥当即拦在前面,喝道:“大胆,本王倒要看看,你们有谁敢?”

    倒是有些没有想到,这些文官,比那些勋贵武将更难缠。

    蓝玉无论如何也不能交到这些人的手中。

    偏偏对方口口声声大明律法,他还找不到正当的理由来拒绝。

    眼下也只能用亲王的身份,强行拦住了!

    袁泰上前两步,恭身道:“都察院有监察之责,殿下不拿出蓝玉犯罪的证据,先行将其抓捕,已属违规,万没有再将其关押至自己府邸内的道理。”

    “还望殿下明察,不要让我等为难!”

    见对方仍纠缠不休,朱允熥沉下脸道:“要是本王偏偏要让你们为难呢?”

    “本王可以直接抓了凉国公,就抓不得你们三法司?”

    “本王就站在这里,今日若有人敢闯进王府,就别怪本王翻脸无情。”

    他并不想与三法司为敌,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关口。

    毕竟,三法司作为大明最高审判机关,对于如何给蓝玉定罪,有极高的话语权。

    能不得罪,自然尽量不得罪。

    不过,若是对方逼人太甚,那就怨不得他了。

    此言一出,杨靖、袁泰、周志清三人皆是脸色一变。

    就在这时。

    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从不远处骤然响起。

    “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