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营已是第三日。

    李善道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昨天,也就是守营的第二日时,开战未久,萧裕部的兵士就再次攻上了东营墙,多亏了高丑奴、高曦再次从藏兵洞突出,这才把萧裕部的这波攻势再度打退,——但萧裕部已对藏兵洞、地道有了戒备,高丑奴、高曦两人所率之解烦两队的勇士,因也在这次战斗中伤亡不少。

    下午,萧裕部第三次攻上了东营墙,这一次,并且西营墙也有萧裕部的兵士几乎是同时攻上。

    李善道调上了王须达团支援西营墙,自则亲至东营墙临敌指挥,鏖战半晌,乃才勉强又打退了萧裕部的这波攻势。於这次更加激烈的战斗中,部曲的伤亡更大,焦彦郎为之负伤。

    今天,萧裕改换了攻营的办法,不再只以“攀附”为主要进攻的手段,把撞车运到了营下。

    一边继续“攀附”,一边用撞车撞击营门,却是换了一手“双管齐下”。

    足足三辆撞车,一辆撞击西营墙的营门,两辆轮流撞击东营墙的营门,快中午的时候,东营墙的营门被撞塌陷了。萧德身先士卒,率引敢死士,试图从塌陷的营门中冲入东营,要非又是高丑奴、高曦和他俩所率的解烦两队的勇士拼死阻拦,李善道营现在肯定是已经陷落了。

    又再一次地打退了萧裕部的进攻,用假墙堵住了缺口后,未做太多的休息,接着就又投入到了下午的防守战中。

    贾务本从他所亲率的步卒中,调出了三百人,补充给了萧裕。萧裕部下午的攻势,因此在接连两天半的猛攻之后,非但没有颓势,反而越发猛烈。最凶险时,就连李善道都亲自上了阵。

    有那么一会儿,面对摇摇欲坠、即将要再次被撞地塌陷的营门假墙,以及源源不断,攀着云梯,攻上营头的敌兵,而自己因为力战太久,气力已有不支,李善道甚至都绝望了,以为他的营就将要被萧裕部攻陷了!却也许是因为他虽绝望,但未放弃,依然苦战的场景,感染到了在封丘城楼观战的徐世绩;又也许是因为最终虑到如果李善道失陷,封丘孤城势必难守,昨天一天没有再出兵帮助李善道营的徐世绩,终於在此最关键的时刻,再次派兵出了城。

    并且,这一次的派兵出城,是徐世绩亲自率领。

    贾务本那厢少了三百部曲,徐世绩这厢,一则,比前日多出了兵马,二则,此回又是徐世绩亲率,士气较高,遂乃竟是迫使贾务本不得不令萧裕分兵助战。

    李善道由是,再又一次的,险之又险地守住了他的营。

    这天晚上,李善道和昨晚一样,先是亲自循抚伤员,给负伤的兵士裹创;接着,凡在今日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他当场、当众将该给的赏赐加倍颁下;又接着,指派高曦负责领着民夫加固营墙、修缮今天差点又被撞塌的营门假墙等处。

    随之,他令将营中剩下的牛、羊尽数杀死,大犒各团部曲。

    最后,他召来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各团校尉,并及各团还没负伤、犹能战斗的队正以上的军吏,拄着刀,火把光下,神情凛然而又恳切地与他们说道:“守营三日,伤亡颇重,明日贼官兵再攻,恐营将就要陷。我知兄等俱已力疲,明日此战,我为营主,当与营共存亡,兄等则可不必。营若果陷,兄等可不必顾我,自管逃生。我兄现在寨中,兄等逃出后,我无它所求,唯乞兄等为我回趟寨中,面禀我兄:善道尽忠义而死,望他无须伤心。”

    这话说罢,王须达、陈敬儿等无不下拜,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诸人齐声说道:“二郎忠义,我辈难道就是不忠不义之徒?明日无论营陷与否,我等愿从二郎死战!”

    三日血战,已然衰落的士气,由此得以稍微的振作。

    士气尽管得到了稍微的振作,回想这两天,仍是这句话,李善道真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明天的守营,说实话,李善道还真是半点把握也已无了!

    待王须达等各回去他们的值守岗位,李善道踱步帐中,忖思再三,唤了高丑奴进帐。

    李善道沉下脸皮,说道:“你这丑奴,休得胡言!三日苦战,士气早衰,我不如此说,咱们这座营,明日还如何守?丑奴,我唤你进来,为的就正是此事。”往帐门口看了眼,招手示意高丑奴近前,放低了声音,说道,“明日营若当真守不住时,你可知,咱们须往何处突围?”

    高丑奴呆了一呆,咧嘴笑道:“原来郎君刚才所说,是在糊弄王三郎他们!”

    “糊弄”两字,委实刺耳,李善道弹了下他脑门,说道:“你这丑奴,说是伶俐,时不时的又成痴汉!你只闻我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岂不闻,有道是,‘事急从权’?我刚才所言,从权而已。丑奴啊,身为主将,很多时候,为励士气,说话办事,就不得不言不由衷。”

    徐世绩是个什么人,李善道清清楚楚,当他主动愿来守营时,他其实就想到了徐世绩必然不会为了他,冒太大的风险,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怪他没有能够料到,贾务本、萧裕部的攻势居然会这般的凶猛。他原想着,靠着营垒、靠着充足的预备,怎么说也能把营守些时日的。

    因而,相比高丑奴的牢骚,李善道对徐世绩倒是没甚牢骚。

    他说道:“守营,是我自请来守的,守不住,只能怪我没本事。徐大郎尚有封丘县城要守,他不肯全力相助於咱,理所当然之事。丑奴,这些不必说了。”

    “是,郎君。敢问郎君,突围时,往那边突围?”

    李善道说道:“东、北、西三面,皆不可突围。东为萧裕部之精锐,北、西邻贾务本之主力。唯独南面,可为突围之方向。南面没有贼官兵围守。咱从南面突出之后,直奔济水,然后可渡过济水,南下荥阳,寻投翟公所率之我瓦岗主力。”

    “明天营若果陷,突围之际,再与他们说。”

    吩咐完了,打发高丑奴出了帐,帐中烛火,随风飘曳,明灭於李善道的脸上,将他的影子在帐璧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转到案后坐下,李善道抽出佩刀,弹了两弹,喟叹出声。

    诚然是战乱年间,最显人性,也最改变和塑造人性。

    就像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样,适才与王须达、陈敬儿等说的那番话,李善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够就那么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的!

    这一声喟叹,他叹的是夜色,是乱世,也是他自己。

    一夜没睡,接连循抚了数次伤营、数次营墙和加固、修缮营墙的工地,直到天快亮时,李善道才眯了会儿。

    眯没多久,他就被高丑奴推着叫醒了。

    “郎君!贼官兵离营,往东去了!”高丑奴又惊又喜地嚷嚷说道。

    李善道一骨碌爬起,随便披上衣服,顺手提起横刀,大步出帐,急赶上到了望楼。

    站在望楼上,举目向东北边眺望。

    东北方向,贾务本部的军营外,一队队的贾务本部的官兵正在集合;已有部分骑兵集合完毕,先离开了营地,顺着官道往东而去。

    秦敬嗣、王须达、高曦等闻讯,也都赶来了望楼。

    众人望着贾务本部的动静,皆与高丑奴一般,尽是惊喜,猜测芸芸。

    秦敬嗣疑心说道:“会不会是贾务本这老狗在用计,骗咱他要撤兵?”

    王须达说道:“咱营眼看就要守不住了,他应是没有必要再来用计骗咱。”

    秦敬嗣说道:“那他为何这时撤兵?”

    李善道问高曦,说道:“沐阳,你以为呢?”

    高曦也莫名其妙,搞不懂贾务本为何会在即将攻陷李善道营的这个关头撤兵。

    李善道沉吟稍顷,说道:“‘事出非常必有妖’。他妈的,无缘无故的,突然东去,其中必有玄虚。且不要理会他,只在营中守住,等观望观望,之后再说!”

    约眺望了半个时辰,贾务本部的兵马集合完毕,果真是离开了营地,全军向东开去。

    又等了会儿,封丘城里,驰出了数骑,从李善道营的营前驰过,也向东而去。不必说,这自是徐世绩也注意到了贾务本部的异常动态,故遣了斥候追去打探。

    快傍晚时,此数骑才转将回来,还入城中。

    又不多时,召李善道进城的军令,下到了李善道营。

    问清楚了贾务本部确是已往东去,非是使诈用计,李善道乃出营,前去城里。

    进到城里,到了县寺门外,李善道一眼看见,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俱在县寺门口等他。李善道慌忙下马,向徐世绩行军礼说道:“怎敢劳大郎屈尊相候!”

    “二郎,三日守营,苦了你了。”徐世绩握住他的手,说道。

    李善道说道:“营能得守,实多赖大郎两次出助之力!”

    “贾务本部已往东去,二郎,你可调你部曲进城来,作些休整了。俺已传令下去,捶牛宰羊,美酒不限,为你部将士犒劳!”

    李善道说道:“大郎,贾务本部真是东去了?说实话,他若是今日再攻我营,我这营,我还真不一定能再守住,却缘何此际,他率部东去?”

    “斥候打探得明白,他之此东去,是去与张须陀部会合。”

    李善道吃了一惊,说道:“张须陀所率之贼官兵主力,已到封丘?”

    “正在封丘县东的济水渡口,渡济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