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通不愿意相信这些话,但他知道凤句没有必要骗他。

    凤句的消息,比他的要灵通,虽然当初吕的人手几乎被杀戮殆尽,但总归还有那么几个在的,而且藏得极深极深。

    在宫中藏得深的人,那就意味着位置不会低,消息也更为准确。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凤句的消息,但是这一刻,他希望这是假的。

    不然,实在太骇人了。

    怎么可能呢?

    皇上是他教导出来的,帝王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天下读书人不可能只是听一个人的话语。

    即使那个人是帝王!

    明明不可为的事情,帝王偏偏要做,这便是逆天行事,是要受到反噬的!

    天子一旦逆天而行,受到的反噬会更多,影响也会更大!

    非是一人一家,而是一国一朝!

    在杜通异常难看的神色中,杜凤句继续道:「父亲,我一直都在想,周美人为何会死呢?三皇子已经被押往山南道,她还有身孕,有什么不得不死的理由吗?」Z.br>

    「皇上最皇嗣,即使知道三皇子有不臣之心,也只是幽禁处置。那么一个后宫妃嫔,还是一个有身孕的妃嫔,他就没有理由容不下。除非,这个妃嫔的死,能为他带来无穷的好处,远远大于皇嗣的好处。」

    杜凤句合了合眼,回忆起先前分析这些消息的情形,内心依然一阵震荡。

    「后来,薛家与几个读书人接触,从他们的口中,我才发现了不妥。」

    这个线索,是从与薛家接触的那些读书人那里得来的,事关周美人之死。

    原来,与周家往来甚密的那些读书人,其实与周美人往来更多。

    更准确地说,真正与周家这些读书人往来联系的,其实是周美人才对。

    周美人在宫中,对帝王心思更为了解,加上她本身又有才学,对读书人的影响丝毫不比周家其他人少。

    周美人胆敢仗着腹中的皇嗣去福庆宫提了那两个要求,其实是因为这些读书人。

    她相信,即使没有了所出的三皇子只需要凭着腹中的胎儿,同样能得到这些读书人的支持。

    毕竟,当初这些读书人会支持三皇子,是因为她,这让她有足够的自信。

    「父亲,这些听起来很荒谬不是?但周美人就是这样想的,因为……有人故意让她这样想的。这个人,就是皇上!」

    在殿下和他说了周美人所提出的两个要求后,他就始终想不明白,周美人为何会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福庆宫,还这么有恃无恐。

    如果是皇上给她使了一个障眼法,那就说得通了。

    杜通听到这里,已经听明白了,脸色越发难看。

    「你是说,皇上杀了周美人,又故意对其死因轻描淡写,就是为了激起这些读书人的愤怒恐惧?让他们故意去京兆府闹事?」

    杜凤句点点头,道:「是,父亲。自三皇子和周家出事之后,这些读书人便安静了下来,看似远离了周家,实则是在暗暗等待机会。如无意外,他们几日后便会去京兆府闹事。」

    杜通明白了,这个「意外」就是出现了京兆那则谣言。

    同样还是去京兆府闹事,前提局势一样了,结果便会不一样。

    「有了那则谣言,那些读书人再去京兆府闹事,那就是在逼皇上自我澄清,仅此而已。皇上若是对这些读书人下手,那人心将会更加动荡、局势将会更加不稳。」

    永宁帝要杀这一批读书人,其实是为了明年的科举,是为了让天下的读书人知道,倘若没有按照帝王的意思去行事,那么等待他们的便是被诛杀这个下场。

    天下读书人是谁呢?

    这些,是国朝将来的官员,是国朝未来的基石和柱梁,本来就是要支撑起国朝的人。

    如果他们只听帝王一个人的话语,一旦帝王有所歪斜,整个国朝便会倾倒了!

    这是何等的隐患!又是令人何等骇然!

    杜通不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学生会这样,下意识摇摇头:「他明明知道,这会让国朝万劫不复……」

    「是呀,但是他还是会做。」杜凤句接过话语,不无讥诮地道:「毕竟,天下一心,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抗拒不了的。」

    显然,这天下一心,皇上理解错了。

    区区一个怀有身孕的妃嫔,与天下一心的宏愿相比,在永宁帝那里的确算不得什么了。

    「父亲,我既然已经察觉到皇上的心思,就要保住这些读书人。他们到底是国子监出来的,代表着天下最会读书的一批读书人,即使他们与周家往来,也不代表着他们有什么反心。」

    周家有那么多子弟在国子监,有哪个读书人能断绝与周家往来?

    不能。

    那么皇上要设局诛杀这一批读书人,就一定会诛杀无辜。

    他要保这批读书人,不仅是为了保无辜,还为了保国子监的心血。

    更是为了保国朝将来的基石和柱梁不倾倒!

    杜凤句唇角一哂,眼神冷淡:「父亲,我的确令京兆人心动荡,但只是晃了一下而已。若是任由皇上继续,那么国朝才是真正的不稳,会摇摇欲坠。」

    父亲岂会不知?父亲只是没有把人想得那么坏而已。

    不像他,从义父身死那一刻,他就知道,执掌帝位的那个人,完全没有表面的那么慈和贤明。

    帝王虽然执掌国朝,代表着国朝,但帝王从来就不是国朝。

    这一点,不管是杜凤句还是窦士远,都分得清清楚楚。

    冕旒蔽目,妊纩塞耳,这是国朝之帝王,但是杜凤句毕生想要做的,便是一个帝王视于无形,听于无声。

    但这些,都是此时此刻,在保下了那些读书人才想到的。

    刚开始,他其实……并不这样想。

    想了想,杜凤句还是如实说道:「父亲,其实……一想到义父,我就不想保这些读书人。先前,我其实懒得保他们。」

    人心动荡就动荡吧,国朝不稳就不稳了,他只有短短几十年,也并不如何在乎。

    但是……

    杜凤句似想到了什么,眼神出现了一丝柔和,声音也多了一阵温意:「父亲,真正要保这些读书人的,是长定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