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却被千百个火把照的通亮,火光下丛林枝叶的阴影微微摇曳。顾虞一身青色的长袍,后摆一直拖在地上,胸口还用金线绣着一对羽翼,一左一右遍布整个胸口。他手里拄着一只木杖,从下往上逐渐变粗,细的地方只有一两指宽,在顶部已有成人手臂的粗细。木杖上遍布许多凹陷和凸起,还有磨损的刻纹,显然年岁已久。

    前方不远处就是清水间的尽头。清水间两边的石壁成角度倾斜,这里是两边石壁距离最窄的地方,空隙间立着一栋古朴的木楼,只有一层,却足有近十丈高,填满了石壁间的距离。这个木楼就是尘翼祠,是清水间内翼族百年来的根基所在,所有的宗眷古籍都保存在这里,也保留着历任族长的灵牌。

    平日只有历任族长和管理宗卷的长老才能进入,而长老会是个例外。这个传统书写于翼族的宗卷之中,却从来没有实践过。直到两个多月前,翼族大长老木倾维首先质疑了族长顾虞的决策,并获得大半长老的支持,要求召开长老会,联合长老的力量弹劾族长。

    翼族重入世间,意味着整个族群地位的再分配,无疑会动摇翼族中金字塔尖那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因此顾虞想要翼族重入世间的想法也得罪了清水间内地位最为显赫的那一群人,包括以木倾维为首的长老们。今日,正是长老会的日子,而长老会将在尘翼祠之中举行。

    而此时,距离萧祺遇到漆广恒不过才二十来天。萧祺越发坚信,此事是木倾维和漆广恒一干人早有预谋的。

    这样一件大事,整个翼族上下都十分重视,将近五六千人都来到尘翼祠外,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向没心没肺的顾婉伊也有些焦急地看向尘翼祠,等待着长老会的结果。萧祺不是翼族人不便窥探,只得在距离很远的一棵树上,关注着尘翼祠里的动向,顾虞缓缓走进尘翼祠,身后跟着数名老者,其中就包括漆广恒和木倾维。

    萧祺与顾虞并无交情,但顾虞敢于挑战秩序的勇气倒是让他有些钦佩,因而有些好奇顾虞的处境。不过其他翼族人似乎并不这么想,萧祺已经察觉到身边有数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关注着自己,多半是漆广恒派来的眼线,只待顾虞一下台,就要拿下他作为顾虞的罪证。一如当日漆广恒恶狠狠的目光犹在眼前。

    这些日子,他一直跟张卫恒学习枪术,张卫恒独创的“沉燕枪决”他已经学会,只是远不如张晟那般熟练,虽身手大进,但若被翼族人围攻,他依然毫无把握。不过他却没有心思担心自己的处境,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不远处张晟身边的顾婉伊,他们脸色都很是凝重,想必也很担心顾虞的处境。而洛小羽没有瞧见,或许是和赤脚巷内的族人们一起,挤在空地的另一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如泼墨,萧祺在树上隐约看见尘翼祠里走出几个人,但他很快发现这些人中,并没有顾虞,因为虽然距离较远,但他胸口绣上金线的青袍十分显眼。围观的众人中产生了骚动,叽叽喳喳地讨论起对长老会的猜测。

    翼族人大多视力不错,都发觉顾虞并不在其中,有人说道:“顾族长没出来诶,出了什么事吗?”

    “这顾族长做族长这么久了,有什么建树?整天就知道巴结那个人类小子,要我说,早就该换木长老上位了!”

    翼族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木倾维和漆广恒等人的刻意设计下,绝大多数翼族人甚至包括赤脚巷内的居民,对顾虞的计划和谋求的目标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反而因为他与人类亲近,令翼族人之中生出排斥之心,顾虞作为族长的声望也降到低点。萧祺心里清明不去理会,仍注视着从尘翼祠走出的数人。

    从尘翼祠出来的有七八人,都是翼族中威望很高的长老,最前面的是木倾维,漆广恒跟在他身后。木倾维脸上容光焕发,露出喜色,手中却是原本在顾虞手中的古朴木杖。他清了清嗓子,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做手势示意围观的翼族人安静下来,然后大声说道:“诸位请安静!“

    围观的数千名翼族人虽然嘈杂,但都注视着祠前的动态,因而很快响应了木倾维的喊话,逐渐安静下来,只听见木倾维的声音缓缓传出:“清水间第十三任族长顾虞,一直以来固执偏激,冥顽不灵,他所谋求之事对整个清水间都将会造成威胁。顾族长对自己的错误供认不讳,无颜面对诸位同胞,故放弃了族长之位,决定终日与德利尔古神像前反省自己的罪过,并交由我来担任新任族长!”

    这些话在翼族人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大多数人却是欢呼,还有不少人肆意谩骂着顾虞是翼族的叛徒。这是大长老苦心经营的结果,各位长老心领神会,各自微笑。

    萧祺兀自冷笑。

    只听木倾维又说道:“顾老族长一时冲动,固执己见,如今已决定退位让贤,隐居于尘翼祠,我们也不宜过于难为他。”周围的翼族人中不少人点头称是,顾婉伊也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身后的漆广恒突然插话道:“族长不能动,但还是有人得为之负责!”

    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在萧祺身上,连顾婉伊和张晟都往这边望了望。顾婉伊脸上愁思密布,看向萧祺的目光还有股奇怪的色彩,她与张晟对视一眼,然后悄然靠近。

    木倾维瞪了漆广恒一眼,接着说:“但正是有人一直以客人的身份自居,迷惑族人,累进谗言,才让顾老族长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此人居心叵测,实在阴险至极!德利尔古神在上,当诛此奸贼!”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翼族人们还没做出什么反应,萧祺就感到周边传来破空之声。他虽然看不真切,但木倾维声音洪亮,他也听得一个大概。萧祺深知顾虞的固执,什么退位让贤多半是木倾维控制顾虞后想出的借口,说自己累进谗言更是胡说八道,顾虞的想法早在萧祺跌入清水间之前就已产生,木倾维不可能不知道,甚至许多翼族人也知情,但顾虞曾身为族长,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翼族的颜面,而翼族显然乐于为前任族长找一个听信谗言的借口,顾虞毕竟是翼族人,而萧祺不过是个外人,孰轻孰重,翼族中清楚得很。

    萧祺快速思索这一切的情由,心中一片清明,手上却丝毫不慢,他知今夜凶险,本就携带着长枪,当下手握枪杆,一跃而起,避开从侧方袭来的两人。刚一落地,便将长枪向前方横扫,与对方的兵刃撞在一起。那人手中是一柄刀,挡下之后想要欺近萧祺周身,却被萧祺的长枪稳稳挡在外面,枪长刀短,萧祺甚至没有用到“沉燕枪决”,就将对方逼得不得寸进,尽落下风。

    他跃起时,仍不自觉地看了看顾婉伊的方向。只见顾婉伊已与萧祺所在很接近了,她双翼一振,向萧祺方向飞来,目标却是萧祺身后的一名翼族战士。

    顾婉伊手中长枪如毒蛇吐信,人还未到,寒芒先至。萧祺却恍若不觉,长枪交到右手,待顾婉伊快要飞到他上方时,他长枪横扫吓退前方的敌人之后,然后顺势举起长枪,从上方砸下,却是朝向打算前来相救的顾婉伊。

    顾婉伊显然没料到萧祺会对自己出手,连忙刹住脚步。只是萧祺这一击虽显得势大力沉,却简单粗暴,毫无变化,顾婉伊轻松避开。她落在地面上,与萧祺四目对视。看着那一双澄澈的眼睛,似在诉说着什么。她咬了咬牙,露出贝齿,却未开口说话。

    此时周围几人都赶到,将萧祺围在中间。萧祺因为避嫌,所在处位于翼族人聚集之地偏后,多数人都未注意到,且天色昏暗,翼族人只知顾婉伊挺枪而出,与萧祺交了一招。而等众人反应过来,顾婉伊静静站在萧祺对面,仿佛也是包围圈中的一员,都以为她是想要替爷爷戴罪立功,不由得称赞顾婉伊果敢、识大局。

    萧祺持枪而立,却仿佛看不见周围的敌人,直直地看着顾婉伊。顾婉伊也不言语,就这么和萧祺对视,周围几人也不敢动。

    漆广恒赶上前来,骂道:“愣着干嘛,废了他!”

    “漆长老这么急着杀人,莫不是杀人灭口?”

    漆广恒听见这声音,嘴角抽搐了一下,恶狠狠地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木倾维则回答道:“贼人罪行明确,敢问老队长,杀人灭口岂不是无稽之谈?”

    说话的却是张卫恒。他辈分稍低,未参与到长老会中,但他年轻时身为护卫队队长,身手过人,翼族之内无人能及,更是为从野兽口中救下族人失去一臂,而他的独子现也担任着护卫队长之职,因此父子二人在族中威望很高。

    “木族长这话有些不对,所谓罪行实在勉强得很。这位萧兄弟这些天一直在我这里学枪术,而顾虞大部分时候都在尘翼祠里翻阅古籍,两人面也没见几次,何来的累进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