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焯奚骑着元兽,沿着粗壮的树干攀越而上,直来到一根延伸出的树枝之上。若将树干看作古树神的躯干,则其周围延伸出的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枝桠便是其手臂。

    卫焯奚眼前是距离古树神那张脸最为接近的枝条,其茂密繁盛的分杈和枝叶仿佛筑成了一个平台,似是古树神有意移动到近前。卫焯奚来到这座木叶所筑的高台上,他这才意识到那张老脸有多大,之前在地面上仰望还未发觉,整张脸足有两三个人高,仅是一只眼睛便比一个成年人的身子要宽。卫焯奚也算高大魁梧,只是在这老脸前,仅仅略微高过树干上横亘的那道古老深邃的沟壑,也就是古树神的嘴巴。

    元兽似乎嗅到了浓郁的灵气,满眼写着贪婪,咧开的猩红的嘴中低落粘稠的涎水。卫焯奚努力地捏着它脖子处的鳞片安抚着它。

    “先说好,我与凌法阁有约,一同来南疆到此,袖手旁观已是对约定的自圆其说,实在不便对他们出手,望古树神见谅。”卫焯奚向古树神微微躬身,似是折服于生命的宏伟与浩瀚。

    “我自是知道。让你的人停手,这桩交易便成了。”卫焯奚眼前古树神的嘴唇纹丝未动,他却清晰听见古树神的声音,仿佛是直接在心中响起。

    “多谢。”卫焯奚真诚地拱了拱手,问道,“我该怎么做?”

    “我信得过你,却未必信得过元兽。你能控制住元兽,不让他贪得无厌么?”

    卫焯奚低头看了一眼涎水横流的元兽,耸了耸肩,说道:“古树神放心,我必定说到做到。虽然不愿如此,但必须做的事,我自会去做”。

    古树神没有再说话,似是认可了。紧接着他垂朽的脸上,原本耷拉着的眼皮忽而完全垂下去,反而是一直如一条缝的嘴唇张开来,沟壑延展,露出一个漆黑的洞。

    刹那间,漆黑的洞里,青光乍现,又渐渐强盛,很快,古树神的口中形成了一个青色的光球,如同心脏一般,有力地搏动着,黑暗中显露出青色的脉络,忽明忽暗的仿佛血脉,从黑暗中抽取青光,又泵送到中间这团青色之中。光球越来越大,也越发耀眼,最终,光球直径已比骑在元兽背上地卫焯奚还要高,明亮得卫焯奚难以直视。

    远处,魏松寒很难不被这闪亮耀眼的光球吸引,他少有地露出兴奋的神情,喃喃自语道:“就是那个……我凌法阁渴求多年的,就在眼前啊……”

    他一时心绪激荡,即便身为凌法阁四大长老之首,也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本源力量。上古之时,只有四灵得天独厚,天生便具有感应天地灵气的法术本源,运用纯熟还能短暂调用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当年是凌法阁的创始人凌廷开发让人体承受天地灵气的办法,才让法术为人类所用,但比之利用法术本源的四灵来说威力相差甚远。凌法阁成立以来,一直寻求机会在北境猎杀四灵之一的蛮猿,只是蛮猿大栖息在北荒原最北端,浓密严寒仿佛不见天日的丛林,凌法阁也很难深入,每一次猎杀都伴随着巨大的成本和牺牲。目前凌法阁上下现存的法术本源也不足十个,而魏松寒作为四大长老,体内自然也有一个,如同第二颗心脏,帮助他更为自如地调用天地灵气。好在法术本源并不会轻易消散,原主人身故之后,可由其他人吸收他的法术本源,不过总归有些损耗,在传承三到四代之后,便难以维持。

    眼前的古树神,与蛮猿不同,成千上万树灵的法术本源集于一身,这能给凌法阁带来多少助益?魏松寒此刻不敢想,但凌法阁的实力必定会上到一个全新的层面。他努力稳定心神,应付着眼前四人的攻击。这四人的实力不容小觑,那个柳家的丫头他已经见识过,另一个拿枪的小子还有继承了古树神本源的小子也让他有些难缠。长久片刻,他也没有应对的把握。因此他一半振奋一半焦急地喝道:“动手!卫公爷不必磨蹭!”

    卫焯奚听见了魏松寒的声音,露出一个苦笑。他从元兽背后下来,轻轻拍了拍它的背。

    元兽于是如离弦之箭射出,扑进那个光团之中。有一刹那,那个光团都黯淡了些许。

    古树神那沧桑的五官微微扭曲,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但很快恢复如常。光团仿佛一个蓬松的棉花,勉强能看见一个深色的身影,扭动着上肢,疯狂地吮吸着。光团渐渐黯淡下去,那个深色的身影反而在发光,光团和那个身影仿佛融合在一起,渐渐看不清边界。

    此时魏松寒也意识到不对,喝道:“停下!卫焯奚你可是想吃独食?”若是这法术本源全让元兽吞噬,那他们岂不是一场空?焦虑之下,萧祺的枪尖刺来,在他脸颊边掠过,灼烧出一道焦黑的伤口,火辣辣的痛觉让他怒火更盛。

    另一边,卫焯奚低喝道:“出来!”

    只是光团里毫无动静,恍若未闻。

    “出来,畜生!”卫焯奚再呵斥了一次。仍无反应。他似乎有些无奈,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他将刀刃抵到自己手腕,轻轻一划,鲜血沿着刀刃滴落而下。

    他垂下手臂,鲜血从腕间流下,直流到指尖。然后他轻轻俯下身子,用沾染了血迹的手指在前方划动着,仿佛在空气中书写什么。整个过程他仿佛十分费力,手指凭空划动时还有些微的颤抖。但他动作不满,看他手指的指向变化,似乎是一个毫无规则的形状,他完成之后,深吸一口气,抽回手指,喝道:“出来!”

    在他抽回手指的瞬间,一道鲜红的印记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仿佛一张薄薄的纸悬浮在空中,画着一个诡异复杂的符号,没有厚度,却鲜艳夺目。与此同时,那道光团之中,也亮起猩红的光,刹那间甚至改过了光团青翠的颜色。

    御血咒,与四灵祭典记载在同一篇古籍之上。为了学得这个咒法来控制元兽,卫焯奚还在东海受了不少苦。

    此时他已满头大汗,喘息地看着眼前地光团。印记悬浮在他与光团之间,仿佛有一股吸引力,终于,一道黑影从光团中掠出,落在了卫焯奚面前,那猩红的印记也随之消散。卫焯奚如释重负,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尽管元兽目光猩红,恶狠狠地瞪着他,显然对他很是不满,甚至獠牙显露,难说它是否有了杀意。但卫焯奚知道,元兽虽嗜血贪婪,但总归有灵性,不会对自己如何,只不过它给自己摆脸色怕是免不了的。这也是卫焯奚很少用这方法的原因,耗费心神只是其一,虽然能短时间强行控制元兽,但并不长久,次数多了反而会让元兽心生敌意,更加难以控制。

    而此时那个青色光球渐渐暗淡下去,宛若化作流水,流淌进古树神那张开的口中。古树神空洞的瞳孔里,散发出一阵青光。

    远处,见卫焯奚及时阻止了元兽的魏松寒刚放下心来,却又见本源之力重新回到古树神体内,心情时起时伏,实在是复杂,忍不住又高声呼喊道:“拦住他!”

    只是这次,卫焯奚并未有所动作。卫焯奚抬头看向古树神,原本丰润茂盛的树干竟开始显露出枯萎的迹象。他有些惊讶,不禁问道:“是我阻止晚了么?”

    古树神的声音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耳畔响起:“无妨,虽然那畜生所需的本源之力比我所料还要多不少,但眼下这种情形也尚未失控。只是为了有足够的本源之力荫泽整个南疆让其免受波及,剩下的法术本源不足以支撑我这副身体,失去本源之力的支撑后,便要枯萎衰败,成为南疆的养分。或许存在了这么多年岁,这个归宿于我而言,不可谓多坏。”

    古树神的声音充满了沧桑的意味,却又没有多少悲凉,就好像一个耄耋老人在午后的阳光下,用手挡住倾泻而下的日光,在眼前形成一小片的荫蔽。脑海中闪现出一些往事,轻轻吐露的感慨。

    “最后,感谢你言而有信。”这个声音刚落,树干上的五官便已枯萎凋零得不成形状。或许古树神也不能再出声。

    “这……”卫焯奚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能看着这棵原本高耸入云、不知存在了多久的古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树皮干枯脱落,枝干枯萎断裂,哗啦啦如雨一般砸向地面,树干脱水变得干枯,甚至还矮了不少,挺拔了千年的背脊,终究是在年迈之下,弯了下去。

    卫焯奚所在的由枝叶搭成的平台自然也随之凋零,他慢吞吞地翻身骑上元兽,元兽虽显得不耐烦,却也只是低吼了两声,安安稳稳地拖着他,在一片倒塌的枝叶、树皮的残骸中安然落地。

    卫焯奚骑着元兽来到稍远处,从更远的视角见证着古树神的凋零。此刻,他对这个古老的生命,只有满怀的敬畏。

    “之前或许是我错了吧,没有法术本源,南疆当然也能得以延续,但要让成千上万的生灵,经历眼前这般凋零后再在自然的力量下缓慢获得新生,是否真的值得呢?”卫焯奚喃喃自语着,直到他感到一阵眩晕无力,才发现手腕处的伤口还未包扎,鲜血沿着裤腿一直流淌,在脚边形成一块骇人的血泊。元兽发出呜呜的低沉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安。嗜血如它,竟是在惧怕那滩鲜血。

    卫焯奚回过神来,随手撤下一块衣布包扎,一边低声自语道:“放心吧,卫焯奚一向言出必践。今日的战事,便与我没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