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在林间铺洒开,将整个峪中十六川笼罩在内,像是升腾起一片淡淡的白光。

    猛虎寨以南十里以外,树梢之上,立着两个人影。萧褀扶着树干,向远处张望。张晟却显得更悠闲,他毫无顾虑地展开双翼,倚靠在一节粗壮的树枝上,有意无意地看向天上的月光。

    “萧兄弟如临大敌,对方应该很是棘手吧。”张晟轻声说道。

    萧褀头也不回,说道:“张大哥若是有些犹豫,应该早些提出来。如今箭在弦上,可不得不发。”

    张晟只是一笑,并不动怒。:“张某并无此意。不过为翼族,萧兄弟屡次犯险,从潜入沙疆城,到营救张某和族人,以及这次,虽非萧兄弟的主要目的,但终归也是为翼族人觅得一条出路。”

    “张大哥想说什么?”萧褀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张晟仍旧望着天空,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说道:“或许萧兄弟都有自己的考量,但张某隐隐觉得,萧兄弟除了出于义愤和同情,对翼族出手相助,或许也是为了婉伊那丫头?”

    萧褀陡然扭头,目光直射向张晟,神情复杂,却又蒙上一层阴翳。

    张晟却自顾自地站起身,轻笑着继续说道:“张某本也有所怀疑,义愤与同情或可用于一时的奋起,但长久以来,必定有什么东西支撑着萧兄弟一路走来。而自清水间外相遇时起,张某也能感到萧兄弟若有若无的敌意。就在刚刚,张某倒是确认了。萧兄弟,确是重情重义之人……”

    “我……我与顾姑娘之间,并无,并无……”萧褀少见的有些局促与激动。他本想说“并无苟且”,却觉得这二字听起来格外刺耳,更有不打自招之嫌,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

    张晟终于转过身,与萧褀四目对视。出乎萧褀意料的是,他眼中并无大波澜,相反,那双眸子里,是平静与笃定。

    “张某相信婉伊,也信任萧兄弟。只是这丫头一向粗枝大叶,萧兄弟总是行多于言,怕是她很难领会萧兄弟的情义。”

    萧祺不可置信地瞪着张晟,微眯着眼:“张大哥,不介意么?”

    张晟认真地说道:“萧兄弟于翼族有大恩,若萧兄弟真有此意,张某便不愿让萧兄弟因为顾及张某而放弃争取。”

    “张大哥,真是心胸宽广。”萧祺冷笑道,“顾姑娘于你而言,不过是争取臂助、为了翼族而可舍弃可交易的工具么?”

    话音刚落,漆黑的夜里,萧祺瞥见一点金光闪过夜空,月色下如点点萤火,在自己身前数尺之外停住。张晟手端着金毒蔷的枪尾,眼中的寒光一如枪刃的光亮。

    两人在树梢静静对峙着。张晟忽而挑了挑眉,无奈地说道:“萧兄弟说笑了。张某从未想过拱手相让。”他手腕翻动,金毒蔷在手中划过一个圈,待他再次握住时,已然是枪尾朝前。

    “张某只是不喜欢不战而胜。”他又露出了往常那般随和的微笑。

    萧祺注视着眼前的张晟。他展开的双翼遮住了月光,萧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瞧见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

    这道光亮仿佛一汪泉水,缓缓流淌,仿佛抚慰了萧祺脑袋中某根始终紧绷着的神经。有什么长久的执念,终于放下。

    他于是居然露出些微的笑意:“不必。我一向输不起,干脆便不与张大哥较量这一把。”

    张晟看着萧祺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一时有些感慨。

    “萧兄弟大气,然而张某还是胜之不武了。”他叹了口气,终也只是笑笑,将手中的金毒蔷往前递出:“今夜,萧兄弟才是这场戏的主角,金毒蔷在萧兄弟手中,才能发挥其作用。”

    萧祺也不客气,一把接过,感受着自己的内力在沉息之铁中自发地流淌,金毒蔷仿佛成为四肢的延伸。

    张晟了却一桩心事,终于能专心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两人于是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

    终于,有一道人影快速掠过夜空,向萧祺和张晟方向迅速逼近。

    张晟微眯着眼,翼族人天生锐如鹰隼的视力让他看清,迅速靠近的,正是顾婉伊。

    “还有一件事,张大哥应该知道。”萧祺忽然开口,伴着迅即的夜风,传进张晟的耳中,“顾姑娘或许有些粗枝大叶,但这些事情,她从不愚钝。顾姑娘心之所属,全然不由你我决定,亦或是说你我在此自以为是的较量和商讨毫无意义,从始至终,顾姑娘清楚得很,即便如此,她的选择,仍旧,始终是你。”

    张晟瞪大了眼睛,有些诧异地问:“萧兄弟是说,婉伊那丫头,一早便知道……”

    “她到了。”萧祺打断了张晟。旋即顾婉伊落在树梢之上,微微喘息着说道:“已发现疑似追兵的队伍,西南边一里多地之外。”

    “洛小羽呢?”

    “他在另一个方向盯着,应该遇不上这群家伙了,不用操心,那家伙精着呢!”顾婉伊嘿嘿笑道。

    萧祺点头,转身走向张晟。张晟也已将杂念抛到脑后,他郑重地叮嘱了顾婉伊两句,然后托起萧祺的腋下,向猛虎寨的方向迅速掠去。

    这不是萧祺第一次被托着飞行,下方一切都快速地从眼前掠过,但他仍有些紧张,风声中,他仍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清楚,除了身在高处的局促,更多的压力是来自于后边那群缓缓逼近、终将遭遇的劲敌。

    ……

    猛虎寨位于峪中十六川的中南部,原本整个峪中十六川的势力都以此地为核心,直到后来生变,十六川中,东边和西北部的整整十个山寨分别被毒蛇寨、群狼寨夺去,才形成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

    即便如此,猛虎寨的实力仍不容小觑,猛虎寨下属的山寨占据了峪中十六川中油水最为丰富的地段,足足两万的兵力即便面对地方诸侯的军队,也有一战之力。

    毒蛇和群狼对这个盗匪行业的老大哥始终虎视眈眈,近年来却少有动作,让峪中十六川陷入到一种诡异的和平之中。一方面是因为三方之间互相忌惮,并不能统一战线,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毒蛇和群狼,都在等待着时机。

    猛虎寨的头领,秦行虎,是一手建立这个盗匪集团的人,正是在他手中,猛虎寨发展成啸林之首,发展成过往商队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强大势力。这个人物的故事在峪中十六川中的匪寇之间流传时,难免有些传奇的色彩,让人生畏。

    而如今,这个曾经用拳头打下一片江山的盗匪头子,却已然病入膏肓。毒蛇和群狼等待的,便是他咽气的那一刻。

    猛虎寨的中心,一座硕大犹如府邸的房屋,与虎头帮的破庙全然不能相较,其门前的牌匾上写着“虎啸山岗”四字。这便是猛虎寨中首脑们聚会的地方。

    大堂之上,坐在主位的一人斜披着一挂虎皮,遮住了他左半边身子,而虎皮露出的右边,透过他身着的袍子,仍能隐约看见肌肉的轮廓。然而最诡异的是,有紫色的血管,从虎皮下遮住的部分延伸而出,攀上他的脖子、下巴,这个部位即便是衣物、虎皮也不能遮住,仿佛爬满了紫色的小蛇,在他黝黑的皮肤上,也显得格外显眼。

    “今日,有何事?”秦行虎声音低沉,却有些中气不足。

    “虎哥,这个每日的汇报你也不必亲到的,你身子……吃得消么?”下座的一人有些担忧地说道。这是秦行虎的心腹庞元。

    秦行虎瞪大了眼睛,真如虎目,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问,今日有何要事发生?”

    庞元叹了口气,方才说道:“东边似乎有些动作。平州那边攻势很猛,平峪关数日内就要失陷。若平州的部队打算逼近禹城,最近的路线是取道峪中十六川的东北部。数万大军行进,怕是会在十六川中出些乱子。”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叶宽那个浑小子早已放弃了大半个峪州,必定会龟缩禹城。我们先静观其变就是。平州的军队即便要路过,也大概是毒蛇的地盘,咱们先不急着出手。”

    庞元等一干首脑都点头应允。另一个头目继续开口道:“还有,虎头寨那边,这些日子倒是有些,除了一早占据了那里的一群鸟人,人来人往的,有其他人进出,只是咱们的眼线只能在外围,查不清楚他们的身份。”

    “虎头寨那边,盯紧些便是,若与那两方无关,也不必费心去处理这群走投无路的蚂蚁。”秦行虎说道。

    “嗯。至于群狼和毒蛇……”那个头目一边说着,一边关注着秦行虎的脸色。在听到毒蛇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往下耷拉,眼中折射出阴森的寒光。

    “群狼和毒蛇仍无动作,应该是在观望……”

    秦行虎冷哼一声:“什么观望,不过是盼着看我什么时候死罢了!”他情绪有些激动,顿时急促地喘气,脖颈处的紫色血管也随着他呼吸微微地涨动。

    庞元默然,不知如何宽慰这位头领,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秦行虎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似乎有些勉强地吞咽口水,还未来得及再次出声,忽然有人闯了进来。

    ”虎哥,有个家伙在附近鬼鬼祟祟,还拿着兵刃,我们把他抓来了。“那人侧开身子让出空间,一个人被推搡着进了大堂。他手中的兵刃已被夺去,握在进门来另一个盗匪喽啰的手中。

    萧祺被推搡着进门来,在门槛处一个踉跄。他勉强站稳之后,抬眼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秦行虎,和他下巴上触目惊心如蛇爬满显露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