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船上下来的时候,容玉觉得自己都清减了不少,随意扯过披风穿上“先找个地方让我吃顿饭吧。”

    温知渝的神色也实在算不上好看,他们看上去倒像是逃难的了,他们下船的地方是在柳州,容玉刚下船没一会儿,他们就被人盯上了。

    “我记着父皇说过,我此行是秘密出巡,不曾告知任何人吧。”

    “他们连陛下想做什么都知道,更何况是我们的行程,那京城之中,就和一个漏勺一样。”

    温知渝曾对比过天香楼,风雨楼,以及萧霁给她的,一点皇城司露出来的消息,然后发现这些地方都算不得干净,多多少少是被渗透过的。

    温知渝不曾告诉任何人,毕竟这消息对她来说,也算是一条退路,没有谁是能一直相信的。

    “柳州倒是没有乱,不过百姓过得显然也不怎么样。”温知渝和容玉找了柳州最大的酒楼,里面的人寥寥无几。容玉要了包厢,点了菜,“去找个人来,我想打听些事。”容玉这话是对着身后的人说的。

    酒楼上菜倒是不慢,不过,容玉一点桌面,看着上菜的伙计“大胆,这是欺负我们是外乡人是吧?我银子花了,你就给我这些东西?”

    那伙计先是一惊,然后才苦着脸解释“哎,这位客官,您是不了解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吧的”

    “如今柳州可是人人自危,这有的吃就不错了,这柳州开着的酒楼可都不多了。”

    容玉本打算多探一下,可那伙计显然是不敢说的“客官啊,您就别为难小的了,有些话,哪是咱能说的啊?”

    温知渝抬手,让人下去了,那小二忙不迭的下去了,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能开这样酒楼的东家,不会是寻常商户,至少也是家中不缺余粮的,在这干活的伙计也就是能多一口吃的,可那一口吃的,对他们来说,也是弥足珍贵。”

    容玉端起茶,这显然是粗茶,甚至喝不出茶味来了,容玉也不打算委屈一个跑堂的,拧着眉喝下去,让自己顺了顺气。

    “委屈你了,凑合吃点吧。”容玉看着温知渝,温知渝不在意的咬了一口馒头,事实上,自打来大胤,便是在宫中,她都不曾吃过五毛钱的大馒头了。

    “我祖父那一辈也是经历过饥荒的。”温知渝喝了一口蛋花汤,只带着淡淡的咸味。

    “倒是瞧不出?你这样子可不像是经历过饥荒的。”

    “我们那边出现过一个人,解救了所有人,让每个人都能吃饱饭,不过,真到了这个时候,为了活下去,谁还能吃不了苦呢?”

    “那个人是个明君吗?”容玉有些好奇,温知渝摇头“不,那个人,是伟人。”

    容玉听着,已经不知饥饿的胃开始久违的泛着疼。

    “快吃吧,过了柳州,若是没干粮,我们可就要饿死在冀州了。”

    “大不了,去啃树皮。”

    “公主说笑了,如今的冀州,我们怕是连树皮都没得吃。”温知渝不曾见过真实的饥荒,当初河州府那一次,其实情况并不严重,否则也不会让平阳侯府轻易解决了。

    她只从一些资料里见过,那种丧失人性的惨烈。

    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走进来,给屋子里的贵人行了礼“贵人,我是柳州这一块的包打听,不知贵人有什么想知道的?”

    “听闻冀州饥荒,可清楚情况?”

    “一个月前,还见着过从冀州过来的灾民,不过这些时日是没见过了,现在没逃出来的,恐怕都死了。”

    那乞丐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的漠然,好像已经麻木了。

    “都死了?”容玉低声重复了一遍。

    “那柳州呢?柳州现在如何?”

    若是从前,他见着这些贵人,肯定是诚惶诚恐的,可现在,说不准啥时候就得饿死,人之将死,胆子倒是大起来了。

    “还能怎么样?那高门大户里的粮食便是被老鼠吃了,也轮不到咱们吃一口。”

    温知渝几乎听不出愤怒来,有的,只是认命一般的哀叹。

    “柳州也在死人,最先死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有谁会多瞧一眼呢?”

    “你倒是认命。”容玉不理解,都要死了,这些人为何不驳一把,眼前这分明是个年轻人,却比行将就木的老人还要坦然的面对死亡。

    “贵人这话说的,我们这就是贱命一条,死了也不是啥坏事,说不定下辈子投胎,我也能当个贵人。”

    容玉看着眼前的乞丐,这个乞丐穿的还算体面,虽然是打补丁的衣服,可还是一套全乎的衣服,找人的和容玉说,这人身边还跟着不少小乞丐。

    可,这就是大胤的子民吗?连活着都像是一场磨难。

    冀州的事,这乞丐知道的不多,但柳州,却是清楚的,连这城里有多少大户都清楚的很。

    容玉示意旁边的人给了银子,那个人接过,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事实上,这些银子如今买不了几升米。

    “等等。”

    容玉看着那个人,点了点桌子“我们已经吃过了,这些,不嫌弃的话,带走吧。”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那人麻木的表情终于活泛起来。

    如今天冷,这些饭菜省着吃,够他们吃两日了,还能有些油水。

    “先别忙着死了,能活就活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吃饱了。”

    那人看了容玉一眼,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贵人说的是。”

    可容玉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是不信这句话的,或者说,他不信朝廷。

    “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是一时死不了,等等又何妨?”

    那人背着饭菜要走,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透露了一个消息。

    “从咱这走的话,刚进冀州那块地界,这个月多了一伙山匪。”

    那乞丐的声音压的更低了,“听说有人见过,那山匪啊,是官匪。”

    “什么叫官匪?”容玉倒是不曾想过,什么时候,官也成匪了。

    “冀州的官员,大多姓谢,那些不姓谢的,若是和人家关系不好,比平常百姓也好不到哪去。”

    容玉还想问,那乞丐却不肯说了,只说自己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说完背着饭菜就走了。

    温知渝等到人走了之后,才开口“能在外面讨生活的,可都是聪明人。”

    容玉应了一声“是啊,看得明白,所以知道活着这件事,糟糕透了。”

    容玉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她上朝之后,每日都听着文武百官在父皇面前吵,递个请安折子,后宫嫔妃的位份,好像哪个都能吵。

    唯独没见他们吵过百姓如何生活,百姓能不能吃饱。

    “我父皇这个皇帝,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容玉茫然的看着温知渝,温知渝不该怎么和她说,事实上,开国皇帝,通常已经是一个朝代顶好顶厉害的。

    “或许大胤会出来一个明君,也说不好。”

    “真的会吗?我母后当初就想让父皇成为一个明君吧。”

    可宣武帝的确是啊,只结束乱局,建朝大胤这一点,就足以在后世的史书上单开一页了,至于年老昏聩,谁知道会如何书写呢?

    可以肯定的是,史书中不会出现姜桐的名号,或许最后只一句,元后早逝,育一子一女。

    “至少如今公主已经能感受到百姓疾苦了。”

    容玉站在窗前“你觉得,我真的能改变这一切吗?”

    “百姓身上所背的赋税,朝廷定了几种,少说也有十几种,若是有朝一日,公主能决定这些了,便再减免些,官员贪腐,可只要减一样,也能活的久一些吧。”

    容玉点点头,只是在柳州,她便觉得不适了,进了冀州,还不知如何呢。

    这时的温知渝还想不到,何为真正的人间惨剧,让她终于学会如何顺应这个时代,如何用最强硬的手段让这些人活下去。

    这时的容玉也不知道,冀州的现状,会让她滋生了野心,她父皇做不了的,她来做,她兄弟坐不上的位置,她来坐。

    数十年之后的柳州,有一个人垂垂老矣,咬着面饼子晒太阳的时候,陡然想起,他曾遇见过个贵人,是两个姑娘,和他说,活着说不定能等来吃饱的日子。

    他活下去了,然后如今当真能吃饱肚子,安享晚年。

    活着,好像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