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地跳动着。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而围着那盘棋的,也不再只有周颂他们。

    整个侯问室里的家属们都头凑头地围成了圈,声音很小的讨论着两位棋手的每一步落子,每一次布局。

    这的确是擅长围棋的城市才能培养出来的氛围,连一开始喜欢碎碎念的林心舟也不由自主消了声,看得专注又惊讶。

    许泱的体温在缓慢升高,直到她额角的薄汗凝结成珠,坠落下来的时候,对面的女人也逐渐皱紧了眉头,呼吸也沉了下来。

    不过在一次漫长的停顿后,她终究长出一口气,环起了胳膊。

    “如果是比赛的话,你现在思考时间超过一分钟,已经被扣时了。”

    许泱一言不发,依旧没有动弹。

    女人也不介意,只抹了抹额角的汗,微微抬着下巴有些得意地说:“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已经下了三十年棋了,花盒县的棋室都被我闯了个遍,所以输给我也不丢人——或者说,能和我下成这样,你已经很厉害了。”

    她看着许泱,语气轻脆道:“你投子认输吧。”

    许泱还是没说话,她的视线在挤挤挨挨的棋盘上飞快穿梭,每一个空位都经过思考和推敲,却依旧无法决定落子。

    额角的汗逐渐变得密集了。

    她无意识的咽了咽喉咙,对干涩无比的咽喉毫无所觉。

    身后的另一间铁笼子里,女人的醉鬼老公还在得意的叫嚣:“没错!我老婆就是棋坛圣手!花盒一绝!谁都别想赢我老婆!嗝……”

    “我老婆,是天下第一。”男人从铁栏杆里伸出竖着大拇指的手,狠狠挥舞几下,又猛地倒过来,大拇指向下,嚣张大笑,“你们……你们是这个!哈哈哈哈哈……”

    李欣欣原本还笑眯眯的脸色顿时一黑,抬头朝那边狠狠一瞪,抬手就做了个要揍人的动作:“你给我闭嘴啊你个傻逼——”

    动作太大,她袖子挂在棋盘一角,哗啦一声将满盘棋子都掀翻了。

    哗啦啦——

    棋子四散滚落,无数人发出懊恼的惊呼,李欣欣更是目瞪口呆,神情呆滞,许泱也刹那间死死皱住了眉。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盘棋!”

    “这都马上下满了还来这么一出!白费了!”

    “一个半小时呢!”

    “好久没见过这么精彩和势均力敌的棋局了,哎……”

    “不过还是李欣欣更胜一筹吧?眼看就要赢了。”

    “这倒是……”

    “太可惜了……”

    ……

    旁观者都觉得可惜,对弈的两人只会更心塞心梗。

    李欣欣更是捂着胸口直接靠在了铁栏上,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我李欣欣,好久没这么认真的跟人过招了——我不行了,我要气死了,我要死掉了!”

    许泱也死死咬着牙关,手指捏着自己的黑子,捏到指节泛白。

    周颂知道她对围棋的执着甚至痴狂,见状只敢小心拍了下她的背:“要不,再来一局?”

    “不行了。”李欣欣生无可恋道,“小朋友技术不错,我刚才已经费尽脑力了,现在我跟跑了次一千五长跑似的虚脱,再下不了了。”

    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这样的脑力活动让我短时间内再来一次,我真的会死掉的。”

    “可惜……”

    “哎……”

    一时间,叹息之声充斥整个侯问室。

    于是也就无人注意到,有一只手,捏着一枚滚入铁栏里的黑色棋子,无声地从阴影里伸出来,轻轻放在了的空落落的棋盘上。

    第二枚,是白子。

    第三枚,是黑子。

    第四枚,继续白子……

    哒、哒、哒、哒、哒……

    修长的食指与中指指尖交叠,以自然而标准的姿势夹着棋子,如幻影一般,一次一次落在棋盘上。

    这动静终于吸引了许泱的注意力。

    她郁郁的眼神一抬,起初只是无情绪的注视着,可很快,她眼底便有光一点点凝聚起来,直到瞳孔都紧紧缩起,堪称震撼的神情铺满了她怔忪的脸。

    在她之后是垂头丧气的李欣欣。

    女人抬眼看着那只不停落子的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颓然的身体就像受到召唤一样不由自主一点点撑起来,直到背脊变得笔直,眼睛瞪大,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停止。

    ——

    她在复原。

    可那是一局几乎落满棋盘的棋局。

    是两个棋力接近的高手,绷紧神经极尽思考心无旁骛才下出来的棋局——甚至她们自己都记不得自己下的每一步,她们自己都无法复原。

    这怎么可能?

    这不符合常理。

    她或许在乱摆。

    ……许多猜测窜过许多人的脑海,可两个棋手的反应却无法作假。

    ——她一个子都没有错。

    随着那只手拈着黑白棋子交替落下,自己曾下过这步棋的记忆才恢复、重新浮现在脑海。

    这一幕甚至不像是在复原棋局,而是在复原记忆。

    看着看着,李欣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而在她对面,许泱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只无声落子的手。

    她的衣服下,皮肤上,开始冒出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

    直至最后一子落下。

    哒——

    那只手收了回去。

    散落一地的乱棋,至此,全部复原。

    不由自主又回到棋盘四周的旁观者们,则在注视着这盘棋的时候,才在魔法般恢复的焦灼感中陡然意识到——这就是刚刚那一局棋。

    就停在白子步步紧逼,黑棋无处落子,许泱半晌都没能下定决心的紧要关头。

    没来得及露出惊讶至惊骇的神色,那只手突然又伸了出来。

    从手腕到大拇指都缠着绷带的手,悄无声息自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依旧是食指与中指交叠的姿势,她夹着棋子,无声再度落下——

    轻轻的,还是哒的一声——

    那只手静静收了回去。

    而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紧紧注视着的棋盘重新回到大家视野时,方才还焦灼僵持的局势已经变了。

    一子活棋。

    吃掉了敌人最隐秘最重要的一口“气”。

    简直如同游龙陡然浮现水面,才叫人察觉到这水下竟是深渊,空间浩荡,足以建造新的世界。

    ——

    “呵——”

    这是有人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的声音。

    这一声之后,许多人才总算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欣欣瞳孔骤缩,堪称震撼地猛地回头。

    许泱也骤然转头看了过去。

    ——那只下棋的右手已经退回到阴影之中。

    隔着一排铁棍儿,谁也不知道她盘腿在笼子里看了多久,这会儿正用那只下棋的手支着腮,垂眸无言的看着那盘棋。

    见许久都没有动静,她才撑起眼皮扫了两个一动不动的棋手一眼,然后发出平静无比的:“继续啊。”

    李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