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璨所在的地方总是会有VR眼镜——这也是只有部分人知道的秘密。

    那款眼镜是由他亲自参与研发的产品,发行到现在已经过气了,可他始终还用着,并且时不时都会再改造一下。

    部分实验室的工作人员知道那里面装着他亲手制造的,和母亲相关的虚拟世界,因此知情人全都认为那里面应该装着非常美好温馨的回忆。

    就像叶空之前所看到的那样——对温璨来说,那应该是一个用来怀念母亲、也治愈自己的东西——不然他怎么总是在失眠的夜晚戴着它入睡?

    可如果在温璨办公室那次,叶空没有被开门的温璨打断,而是继续循着那扇模糊的窗户看下去,她就会知道,事实其实正好相反。

    只要再等几分钟,那扇模糊的窗外,就会出现这样一条湿润的、仿佛正飘着雨的环山高速。

    然后再等片刻,灰色路面的尽头,会驶来一辆火红的改装跑车。

    车里坐着一对母子,后座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母亲在驾驶座笑声飞扬。

    少年在副驾上降下车窗,把手伸出窗外,接到满手飘落的雨。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车上说什么笑什么。

    所有对话都被模糊处理。

    直至一声如爆炸般的巨响。

    砰——

    无数书本被抛上天空,书页纷纷扬扬如漫天大雪,又被爆炸的火舌点燃,灼烧,再变成火红的灰烬。

    巨响之后便是死寂。

    死寂之中,副驾上的少年不见了,唯独驾驶座上的人影被束缚在安全带内,无声的燃烧着,燃烧着……

    ·

    那个人已经在温璨的VR眼镜,在他眼前燃烧了很多年。

    每当温璨觉得厌倦和疲惫,觉得快要被痛苦和绝望吞噬的时候,他就总会戴上眼镜静静在虚拟世界里看着那个燃烧的影子,等到漫长的黑夜过去,取下眼镜他就又能保持微笑,迎向更加漫长的白天了。

    比起治愈失眠或怀念母亲的良药,那副眼镜对他来说更像是常年勒住喉咙的绳子。

    每看一次,都收紧一点,好令他在厌倦中打起精神,在越来越严重的窒息中保持理智。

    整整七年。

    在那个吻发生之前,他从未有一日的松懈。

    可昨天是第一次。

    他因为做了一个好梦而惊醒。

    没有什么特别的,梦里他只是在和人分享一道并不好吃的晚餐。

    灯光落在对面人垂落的长发上。

    她埋头喝了一口汤,然后皱眉评价:“太淡了,下次加点儿盐。”

    “是你太重口。”他说。

    “虾还不错,比先前几次好吃。”

    “我也觉得。”

    “菜梗真难吃。”

    “你要多吃蔬菜。”

    “甜点倒是越来越完美了。”

    “毕竟这些年我能考的证都考了,再不好吃我就该愧对各位甜点老师了。”

    “难道不该是愧对我吗?品尝你做的每一道甜品并且给出中肯的意见——我才是你的老师才对。”

    “那就多谢叶老师?给了我能继续为你做无数次甜点的莫大荣幸?”

    “身为一个总裁呢,这种时候应该说,‘你这辈子的甜点都被我承包了’。”

    “叶老师,你这辈子的甜点都被我承包了——我学得怎么样?”

    “不错。”

    对面的人吃掉了那碟精致漂亮的小甜点,抬头对他露出个得意洋洋又漂亮非常的笑:“明天我要桂花味儿的。”

    “遵命。”

    她吃完就溜走了。

    纤细模糊的背影,落在一座灯光温暖的建筑里。

    看不清细节,但博古架上摆着沙漏和鲸鱼模型,墙上爬满了她亲手画的花与海。

    像是一个已经住了很多年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家。

    ——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温璨甚至还能感受到,那种心脏被温暖的风吹得鼓胀起来的暖意。

    他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

    可在意识到这一抹笑的时候,恐惧便如冰水将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的冻住了。

    他浑浑噩噩戴上眼镜坐了一眼。

    恍惚中听到有人问他——你在怕什么?

    你在怕什么?

    ·

    “我什么都不怕。”

    他喃喃的说:“我不会被动摇的。”

    爆炸不知道第多少次在眼前发生。

    耳边响起秘书的声音,说已经回到了花盒高速。

    他神情冷漠地取下眼镜,抬手降下了车窗。

    湿润的风从窗外吹来,让他皮肤上起了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

    在这样的安静中他一动不动了好几分钟,才缓缓转头往窗外看去。

    风不断吹起男人的额发,略微发黄的树和空荡的悬崖逐渐在瞳孔里完整。

    他的心跳依旧保持着沉稳而沉重的节奏,没有一丝波澜。

    直到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

    定定盯着片刻,他才解锁屏幕,看到了那条消息。

    ·

    叶空:落地记得报平安。

    叶空:听说这是常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叶空:我很平安

    然后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花之盒雨后的天空,天空下少女指节缠着绷带的手高高举起,做了个剪刀手。

    很普通的照片,甚至没有出现人脸。

    可那指节缠着绷带,手指白而纤长,简简单单比个动作便极好看,叫人完全可以想象她是如何抬起头冲着天空比“耶”,又是如何用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拍下这张照片的——即便没有表情,也生动鲜活。

    温璨无声的看着屏幕,恍恍惚惚又听到那个声音在问他。

    “你在怕什么?”

    “……我什么都没怕。”他无声回答。

    “你被动摇了?”

    “……我没有。”

    “你敢说,你不想去到有她的未来?”

    “……我,不想。”

    “……”

    “……我不想。”

    “……我不想。”

    “我没有。”

    “我没有过……”

    ……

    “先生?先生?先生!先生!!!!”

    秘书的大吼刺穿迷雾般的幻想。

    温璨陡然抬头。

    正巧宾利驶过一处凸起的路面,车身重重颠簸了一下。

    窗外风声细微,幽凉的雨丝拂过他的脸,起伏的绿色山脉在余光里绵延不尽,发黄的树叶从枝头被吹落,自他的视野里蝴蝶一样的掠去了——

    可在男人刚惊醒的紧缩的眼瞳里,那蝴蝶一样的枯叶,突然变成了雪白的花。

    他脑袋机械地一偏。

    自细微的风和雨丝打击窗户的轻响里,他突然听到了广播的声音。

    【前方……滋啦……三百米处……滋啦……是事故……滋啦……段,请……滋啦滋啦……谨慎驾驶。】

    ——

    司机根本就没有打开导航。

    可故障一般混含杂音的女声还在持续不断的传入他的耳朵。

    宾利在环山路上高速行驶,温璨坐在车厢里,却仿佛独自被载入了一段平行时空。

    下一刻,他听到杂音消失了。

    他终于听清了那段来自七年前的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