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就知道要下雨,但酝酿已久的云层忽然倾盆,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山路泥泞难行,苏举人一身蓑衣,遮的严实。

    抓着荆木越过一个土坡后,听到上面传来的声音,他矮身在林深处藏好。

    待人声渐渐远去,他从泥地里爬起,回头看了眼远去的人影,抬手抹掉沾在衣服上的大片泥渍,重新往西面陡峭的山壁爬去。

    落霞苑打了半日,一片狼藉。

    卞夫人在那群姨娘的保护下幸免于难,但卞元雪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卞夫人派人先送她回去,带人同卞雷对峙,堵在了落霞苑门口。

    卞元雪整个脸都肿了,双目被打的充血,坐在房中,几个丫鬟正给她上药。

    “疼!”卞元雪怒声叫道,推开立兰,“不会轻点吗!”

    立兰紧抓着药瓶,没让它摔碎,怯声道:“小姐,张大夫说这个药就是有刺激性的。”

    卞元雪怒目看回自己面前的桌子,一扬手,将桌子上的东西全给扫到了地上。

    别说脸和头发,她的漂亮衣裳都被人给撕碎了,幸好今日骤冷,多穿了几件,不然指不定要露了肚兜出来。

    “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一定要!”卞元雪怒声吼道。

    房间里一片安静,没人敢说话。

    “对了,二郎呢?”卞元雪看向又看向立兰。

    “二少爷差人回来说先不下山了,那个回来的小厮说二少爷在山上找人,找一个小女童,好像就是那个阿梨。”

    “阿梨?”卞元雪皱眉,“怎么又是她?我弟找她干什么,真的是她打的怜平?”

    立兰抿唇:“她,好像把二少爷也给打了。”

    “真的假的!”卞元雪瞪圆眼睛,“一个小女童,能把我弟给打了?!”

    立兰不作声了,垂下头。

    卞元雪眨了下眼睛,转眸看向门外溅入进来的雨水。

    天气太过阴沉,以至于觉得一切都有些不切实际。

    瞬息有种感觉,像是一场要天翻地覆的梦。

    “阿梨,”卞元雪沉声道,“什么样的小女奴,这么嚣张,我倒真想会会。”

    可惜,桥断了。

    房门又被叩响。

    余妈过去开门,赵氏站在门口同她低声说了几句,余妈往旁边让去,赵氏走了进来。

    目光落在那边趴在八仙桌旁睡觉的女童身上,愣了下。

    凉风灌入进来,夏昭衣打了个冷颤,揉着眼睛抬起头。

    余妈将门扇虚掩,过去抚着她的脑袋:“继续睡吧。”

    赵氏收回目光,看向那边侧躺在小榻上的凤姨:“对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几个小丫鬟在那边喊,要你带几个人,现在送药过去。”

    “怎么好端端的要送药,张大夫那里没药吗?”余妈说道。

    “好像是打起来了,但是风太大,我也没听清楚,大约是伤的很严重,不然张大夫那里的药也不会不够。”

    “我病了,”凤姨的声音淡淡响起,“你去跟她们说声,没办法过去。”

    “啊?”赵氏说道,“这样说,能管用吗?”

    “不管用又怎么样,她们长了翅膀吗,能飞过来教训我们吗,”凤姨不耐烦的说道,“你去回话吧。”

    “那送药,总得有人去……”

    凤姨霍的一下坐了起来,暴躁道:“送药,还送什么药,外面的雷声没有听到吗,还想多劈死几个人?劈死了人又再株连几个?我们后院没人可以干活了!”

    赵氏愣了,像是不认识了似的,看着凤姨。

    夏昭衣刚趴回去的小脑袋又抬了起来,睡意朦胧的眼睛渐渐恢复着清明。

    余妈看着她难得的呆滞模样,柔声道:“睡呀。”

    凤姨深呼吸了一口,压下心头怒气。

    才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接二连三的事情积压过来,让她的脾气直接炸开了。

    更不论,早上没送饭的事情还像是颗高悬在头顶的火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烧断了绳子砸落下来。

    梁氏现在一定还在大院里面跪着呢!

    而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现在夏昭衣抛过来的这个问题。

    留还是走。

    留可以活着,哪怕是猪狗不如的苟活,但至少能长久。

    她现在在后院算是个管事,很多人怕她怯她,这种凌驾他人的感觉她有时候非常享受。

    可这种享受她自己也明白有多肮脏和虚浮,她不过也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蝼蚁罢了,想杀她,一脚就能碾碎。

    而走,这更是一个冒险可怕的事情,那下面有战墙,官兵都难打进来,她们要如何出去。

    没有周全的计划就轻易离开,一旦被抓到,那什么结局都有可能。

    剥皮挖肠掏心剁肺都是轻的,凤姨至今都还能梦到她刚来这里时,那个逃走被抓回来的男童惨死的模样。

    他浑身鲜血淋淋,那些畜生用各种人心所不能想象的手段去对付他,对付一个不过才十岁的男童,还要逼着她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

    现在跟她一起的那批人,早就死的不剩五个了,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因为她深谙这里的冰冷法则,心硬,残忍,才能走下去。

    可是,这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拒绝了,以后还会不会有?

    她很烦躁,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

    赵氏看着凤姨,好半响,才小声说道:“那,我现在去说一声。”

    凤姨躺了回去,侧身朝里面转去。

    赵氏又看了眼那边的小女童,转身离开。

    从屋内出来,赵氏带上房门,长吁了口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凶悍的凤姨。

    凤姨不是不凶,而是只对她们凶,但这次的凶,是直接杠上前山。

    不知道为什么,赵氏心里面竟觉得有些痛快。

    倒是那个女童,好像就是这几天闹出了大名气的阿梨吧,她怎么在里面,看样子还和凤姨那样难相处的呆的不错。

    房间安静了下来,余妈看着凤姨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回头看到夏昭衣还坐在这里,轻声道:“怎么不继续睡。”

    夏昭衣沉眉思索着,看着搁在桌边的一排药粉,忽的抬手去一个碗碟里面沾了一些。

    借着窗外的幽光,夏昭衣伸指在桌上轻描。

    三点四横,二竖八弧。

    “阿梨,你在干什么?”余妈低声道。

    “算东西。”夏昭衣回答。

    然后很快抹掉桌上的药粉,从凳条上跳下来:“我先不睡了,余妈,你和凤姨好好想想吧,我说过,我们是离开,不是逃跑,后面不会有追兵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凤姨背对着她们,开口问道,声音是浓浓的疲累。

    “因为,死人是不会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