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寄没再站在窗边,消失在窗后的黑暗中。

    他的姑姑方贞莞久久看着这道窗口,底下那些灯火在她眸底,像是虚幻缥缈的橘红云海。

    今日这场行动实属意外,那些暗器便是她打出的……

    盯着飞霜阁是陈夫人下得命令,今晚楚筝刚带着舒小青过去,早早等在那的方贞莞便一眼在暗中注意到了她。

    楚筝,这个曾是颜青临手下的第一高手,如今却是颜青临的通缉要犯。

    一个冷静,要强,好斗,敢拼,不惧吃苦的顶尖杀手,且还和自己拥有共同的敌人,方贞莞立即便动了“招贤”的心思。

    而对夏昭衣的出现,不管是方贞莞还是楚筝,都在意料之外。

    结果,楚筝先动手了。

    方贞莞不想看到她就这么白白死在夏昭衣手中,故而才打出那些暗器。

    当然,如果这些暗器可以直接杀了阿梨,那再好不过。

    却就是因为她出手了,所以在另一边的方寄见状后也跟着出手。

    但不管是她,还是楚筝,她们都严重低估了这少女的身手……

    沸天盈地的嘲弄声还在继续,方寄所在的窗扇再没有动静。

    方贞莞闭上眼睛,顿了顿,转身离开。

    似有所感,夏昭衣回头朝这个方向看来。

    人太多,方贞莞个子不高,并被几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给挡住,夏昭衣刚好没看到她。

    “阿梨姑娘,您在看什么?”全程注意着夏昭衣的乐危问道。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眼那千疮百孔的楼阁,平静道:“他已经死了。”

    “他,就这样死了?”乐危愣道。

    “我先回去,”夏昭衣轻轻拉扯缰绳,道,“若你们还要继续守着,我即刻派兵马过来和你们接班。”

    “不必不必,我们亲如一家兄弟,眼下大家都忙,便各忙各的。”

    夏昭衣郑重道:“辛苦了。”

    打马离开,夏昭衣在飞霜阁门前止步,看着地上那些血。

    经千丝碧吞吐过的血肉,没有那么快容易好,且还会留下极其难看的长疤,愈合后类似于蜈蚣。

    楚筝手背上的伤口,将就此成为一个符号标记。

    “姐姐!”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夏昭衣回头,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女童,扎着两根羊角辫,手里面拿着一封信。

    “刚才一个大姑妈要我把这个给你。”小女童将手举起来。

    夏昭衣没动,高高坐于马背上,低头看着这封信。

    “姐姐,你要不要呀……”小女童害怕起来。

    “这么晚了,你家人呢?”夏昭衣问。

    “在那边……”小女童指向拐弯过去的那一头,正热闹的围观人群。

    夏昭衣心底轻叹了声,自马上下来。

    她没有马上拿信,令小女孩将信放在地上后,她仔细检查小女孩的手心手背。

    而后,再以手绢将信拾起。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小女孩问。

    “防人。”夏昭衣回答,取出一把匕首,以刀刃撕开信口。

    “防人是什么意思呀?”

    夏昭衣掀眸朝她看去。

    小女童被晒得很黑,小鼻孔旁边有一圈鼻涕结成的脏兮兮的小圈,她眨巴着懵懂的小眼睛,既害怕又好奇。

    夏昭衣说道:“防人的意思就是……”

    她忽然停顿了下来,没再继续,因为耳朵听到了自身后而来的熟悉马蹄声。

    小女童还在等着她说,因渐渐减速变轻的马蹄声而抬起眼睛朝她身后看去,顿时“哇”了一声。

    她这巨大惊喜的小表情,尤其是骤然发亮放光的眼睛,让夏昭衣的唇角轻轻莞尔。

    意识到自己在笑,她转瞬一抿,抿去这无端莫名的快乐。

    “阿梨。”身后传来清越低沉的熟悉男音。

    夏昭衣回过身去,沈冽已自马上下来,一双湛黑眼眸浮着很浅却很由衷的笑意,正望着她。

    “姐姐,他长得真好看,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女童不吝赞美。

    夏昭衣不禁又弯唇。

    她向来是个自控能力极强的人,可现在,唇边这抹笑,却好似怎么都收不住。

    “沈冽。”夏昭衣说道。

    远处在这时传来巨大的喧哗,他们转头看去。

    听动静,是晏军们上楼一探对方生死,而后将五具尸体全部抬了下来。

    夏昭衣看向小女童:“你的……”

    小女童上前看着往后边退得人海,惊叫:“我爹娘怎么办!”

    “不急,”夏昭衣道,“你认识家么,稍后我送你回去。”

    “那这个好看的哥哥呢?”小女孩指向沈冽。

    “……”夏昭衣朝沈冽看去。

    沈冽对她道:“一起去吧。”

    夏昭衣点头:“嗯。”

    她低下头继续拆信,将信纸取出。

    小姑娘不知不觉已挪到沈冽身旁,抬头眼巴巴望着他,神情窃喜又雀跃。

    沈冽难得没有讨厌和排斥陌生人的靠近,甚至头一次想要买块糖送给这一面之缘的小陌生人。

    信上内容不多,只五行,不过夏昭衣看得很慢。

    沈冽走去:“阿梨?”

    “言而无物,只有诅咒凌辱,”夏昭衣看着信道,“落款一个方字,或许是姓氏。”

    “既言而无物,便不必放在心上。”沈冽道。

    “嗯,”夏昭衣将信收回信封,全程都仍以手绢所包,道,“我们先将她送回去。”

    小女孩的家离这不远,将她送回后,夏昭衣和沈冽并肩骑马,往齐墨堂方向走去。

    今晚发生的事,前后都是意外,夏昭衣本不打算来飞霜阁,只是听屈府管家提起,所以顺路过来一看,未想,闹成了这般。

    不过现在摆于眼前的最重要的事,乃阔州那些兵马。

    夏家军和晏军相加,全部人数尚不足五千,阔州这次却直接来了四万五千人。

    夏昭衣道:“焦进虎胆量一直不大,这半年来却行动颇多,不知他身边是不是换了一批谋士。”

    此前焦进虎频频想打佩封,最后被田大姚,云伯中,宋致易三方兵马给逼回三州。

    但是今年正月,华州钱显民谴使臣求援凎州,焦进虎居然真的派兵南下,要去拦截聂挥墨的兵马。

    最后被田大姚亲自率兵,杀了足足五万人。

    这五万兵马对于焦进虎而言可谓一笔巨大的损失,按照他以往性情,应该被直接打怕,再不敢妄动才是。

    结果,他现在居然挥兵北上,要拿下衡香这座谁都不敢轻言妄动的乱世孤岛。

    沈冽此前曾对王丰年说过,是去是留只由她定夺,眼下见她神情,或是想守。

    “以我们的兵力对付四万五千兵马,不是不可,”沈冽道,“可游击,可偷袭,对方不知我们兵力,但知我们战绩。”

    “你要守衡香?”夏昭衣道。

    “你会弃吗?”沈冽看着她,眸色认真郑重。

    “我……”夏昭衣眉心轻皱,她看向前面,没再说话。

    长街不剩多少人,空空荡荡,但是沿路灯火都在,天上月亮亦明。

    他们的马蹄清脆踏地,并未踏碎这方清幽静谧,反而像是融入了这份宁和之中。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沈冽,你是不是比我更清楚我的选择。”

    “阿梨,从心而走。”沈冽道。

    “父亲将大义教给我大哥,二哥,对我,他只希望我无忧快乐,平安长大,因为我幼时身体特别不好。”

    沈冽没有出声,安静听着。

    “而我师父,”夏昭衣轻然一笑,“师父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厌恶所有门第等级,厌恶礼教规章,芸芸众生嘛,他也讨厌。师父从来没让我跪过,并告诫我父亲,不可让我下跪。所以家中逢年过节,祭天祭祖,谁都要跪,独我站着。族中长辈因此对我不满,来训我时,我父亲在我身后给我撑腰。谁让整个夏家,我父亲最大呢。”

    说到这,她的笑容变得俏皮轻快。

    听起来都是快乐的往事,但想到如今的定国公府,沈冽唇边笑意变浅,黑眸越深,不掩心疼和柔情。

    “扯远了,”夏昭衣轻叹,抬头看向浮空之月,“如果今天是我二哥,他肯定不会如我这般犹豫,他会尽力保下衡香,绝无二话。但我委实迷茫,我若保这衡香,我是保一时,还是保一世?我从来不曾想过要去扛起对一方生灵的责任。我是希望他们平安无忧的,可我做不了官。”

    “如果焦进虎是来灭衡香的,你一定会尽全力去保。”沈冽说道。

    “这是自然,远得管不了,可若就在近处的屠杀,即便是我师父,他也会管。”

    说完,夏昭衣一顿,侧头看向沈冽。

    沈冽回看着她,眼眸隽永安宁,平静如水,却好像能望进她心里。

    “……你点醒我了,”夏昭衣说道,“焦进虎若真的对衡香下手,便是开了一个先头。”

    “衡香处于战略之地形,说是要塞都不为过。”沈冽说道。

    “嗯,北上就是游州,田大姚绝对比谁都希望衡香保持如今之态。而若焦进虎打破这僵局,宋致易也是第一批坐不住的人。云伯中也是,他本便是李乾朝廷的兵马,而东平学府曾是李乾官学。若焦进虎拿下衡香,那天下都将有了一个发兵借口。届时,保了衡香五年太平年岁的东平学府,极有可能成为衡香之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衡香将成也东平学府,败也东平学府。

    “沈冽,”夏昭衣看着他,弯唇一笑,“是我眼界太小,多谢你一言点醒。”

    沈冽轻摇头,认真道:“无需我点醒,你也能想到,你还能想得比我更通达透彻,你现在只是太累了。”

    以及,他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闲云之鹤,清野之风,沧海之鲸,她的野心是上九天揽月,醉把白云揉碎,而不是着眼一城一池,一群人的拥簇和跪拜磕头。

    沈冽看了眼她缠着绷带的手掌,道:“你原本说会比我们晚几日到衡香,结果你才比我们晚两日。这几日赶路,你应不曾好好休息。”

    “不亏,”夏昭衣笑道,“至少我今晚才到衡香,便直面迎敌,碰见了‘那些人’。”

    沈冽心底轻叹,不知说什么好,拿她无计可施。

    夏昭衣却像是有用不尽的活力,道:“来,我们现在就说一说,如何对付焦进虎吧。”

    不仅仅是对付焦进虎的四万五千个兵马,而且还要放眼于天下格局。

    焦进虎先前被田大姚灭了五万兵马,实为元气大伤,眼下这四万五千兵马若是再出事,那说不准,他如今所占的阔州凎州枕州,便也保不住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变动,往往在一朝一夕,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