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西沉,斜去的夕阳把光带走,金溶溶的烟波卷着兰亭阁最西角,终在一盏盏亮起的迎风晚灯中消散。

    院中收整的慢,范竹翊看字的速度便也慢。

    他极尽全力拖延时间,终等到棺盖彻底落地。

    范竹翊不动声色地收起手中几份千字文,看向史国新:“好了,走吧。”

    史国新面无表情,让他先行。

    屈夫人为首的女人们聚在金棺外,屈夫人垂眼看着金棺内部,眉头紧皱,神情分外严肃。

    她身后的姑姑和丫鬟们经过门庭常年规整,此刻皆不露大情绪,但也足见凝重。

    范竹翊走去,脚步不疾不徐。

    屈夫人见他出来,侧头用眼神示意身边姑姑。

    于是几个姑姑和丫鬟上前,试图挡住范竹翊的视线。

    但范竹翊经过时用眼神瞄去,仍旧看到了棺中之景。

    他脚步一顿,容色大变。

    棺中躺着一具尸体,带着金箔软丝面具,身上金线华锦长衣,衣上缀满玛瑙珠玉,尸体双手交握于腹前。

    虽不见半寸肌肤,也可能肌肤已腐尽烂透,但看这模样打扮,应是具女尸。

    更让范竹翊惊奇的,是棺中随葬之物。

    女尸头边放着两个战盔,一个七星盘凤冠,一个九龙金凤盔。

    身侧是一柄未出鞘的亮银长剑,脚边是一樽小巧的青花缠枝香炉。

    这柄长剑,范竹翊未见过,但这款式和剑上走势飞鸿的云生纹,他一眼能够认出,乃前朝之物。

    “你还不快走?”一个姑姑斥道。

    “我或许认得此人,”范竹翊看向屈夫人,“夫人不好奇为何府上出现此金棺与女尸?”

    “你认得此人?”屈夫人道。

    “夫人想揭开这金箔面具吗?”范竹翊道。

    “我等阿梨回来,”屈夫人澹澹道,“你走吧。”

    范竹翊不甘就此离开,道:“那女子可忙,这等事,我愿为夫人效劳。”

    屈夫人定定看着他,方才便没和善面色,现在彻底黑脸,缓缓道:“滚。”

    范竹翊紧了紧手里所握的千字文,心下怒哼一声,抬脚离开。

    待他走远,屈夫人吐了口气,看回金棺内部。

    身后姑姑上前:“夫人,接下去怎么办。”

    “去藏书苑看看那郑北世子是否老实。”

    姑姑略思索,道:“他近来所忙乃阿梨姑娘的事,所以这金棺,我们还要继续瞒着他吗?”

    “阿梨没说不瞒,便先瞒着。”屈夫人道。

    姑姑应声:“是。”

    姑姑快步离开。

    屈夫人看回金棺。

    金棺是假的,半是铂金,半是黄铜粉。

    尸身是假的,里面不过是能撑起衣裳和面具的玩偶。

    但是衣裳、面具、战盔,全部都是真的,来自于拈花斋所藏的前朝宝物。

    剩余的青花缠枝香炉和亮银长剑等物,则来自于衡香城外西朱村里的陈家。

    夏昭衣夜闯陈家后,第二天陈家就被摧枯拉朽一顿抄搬,潘乡长等人将那些搜出来得东西一车一车,全给送入衡香府。

    这青花缠枝香炉和这把剑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这出戏演了整整一日,屈夫人担心会不会被对方看出破绽,毕竟忽然在院中发现一具金棺这类事,实在刻意。

    希望真如阿梨所说,在衡香这片大地上,不管发生任何事,再刻意也会变得不刻意吧。

    ·

    老旧的砖石墙爬满藤蔓,尤其这盛夏,绿绿葱葱,待得天光沉降,万物归暗,许多小虫子爬出,沿着藤蔓往上,一边还要防躲天敌。

    “喵呜”一声,小黑猫借着藤蔓,跃向屋顶。

    卿月阁里的几个家仆追在它后面,一人就要爬上,另一人拉扯住他,叫道:“这是什么?”

    几片绿叶被小黑猫惊动掉落,一片盖在墙角一个小石碓上。

    一个家仆蹲下,将树叶拿开,惊道:“哎呀,真有东西!上面有字!”

    他识字不多,恰好这几字他都认识。

    家仆拾起,一字一字念道:“阿梨亲启。”

    月夕院地势略高,为整个卿月阁最高处,院中桂树十几株,屋宇庭院似银打光炼,浴在白蒙蒙的月色下。

    武少宁等人一直候在外面,灵堂那,戴豫不时派人来问情况如何。

    众人不知,里面不主动开门,外面便不敢上前打扰。

    家仆拎着一包东西,还有那封写着“阿梨亲启”的书信过来。

    武少宁听闻缘由,接来放在石桌上。

    家仆离开后没多久,宁安楼和屈府的人先后到来,各有事情要报。

    不过卫东佑所住卧房的房门仍纹丝不动。

    屋内点了灯,隐约只能看见立在床边打下手的詹九爷和曾记事,他们偶有走动,多数时间都在那立着。

    至于少女,根据光影判断,她应该一直坐在床边。

    时间缓行,漫长不知尽头。

    外面梆声响起,一慢两快,更夫慢悠悠走着,边朗朗高喊。

    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从里面打开,已有不少人等困,立即抬头过去。

    詹九爷和曾记事从里面出来,长长一叹气。

    看不清是喜是怒是悲,武少宁等人心下一紧。

    “卫东佑,他如何了?”武少宁低声问。

    “他没事,”詹九爷说道,“早早就醒了,阿梨姑娘边给他治伤,还聊了半日呢。”

    “是痛醒的,”曾记事在旁补充,“真是条汉子!一声痛都未吭呢!”

    武少宁朝屋内看去,不知能不能进去。

    “对了,”詹九爷想到什么,又道,“阿梨姑娘刚才让我问一句,去找小猫的家仆可有发现?”

    “有的!”武少宁说道。

    离石桌最近的同伴闻言,立即取来桌上之物。

    屋内,卫东佑平躺着,目光望着房梁,脑中努力回忆细节。

    夏昭衣正在他的胳膊上缝补伤口。

    尖锐银针生生扎入皮肉,被缝补的人不声不响,如不知痛。

    正缝补的人也不手软不眨眼,针法细致,尺寸拿捏得正好,不多加一针让他受苦,也不会少去一针,有碍恢复。

    屋内分外安静,似乎少女手中所缝得是一件衣裳,而不是人皮。

    詹九爷将那包小物捧入房中,低声叫道:“阿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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