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冽来找她,便是知道她今日要出城。

    吕盾的大军于早上已到陶安岭,半日休整后再至衡香,现在过去正好能够看到他们。

    今早,夏昭衣的一系列安排,都以防守为主。

    她虽不想动干戈,但岂能任由他人兵马过境而不做防御。

    真要不设防,那吕盾不打都不好意思了。

    东城外凌晨便已被赵亚带人肃清封锁,所有村庄农户皆不得擅自出门。

    城外几条长道,包括点青江北岸都被安排人手据守观望,以快马策应,回禀消息。

    陶安岭南方,那排开长队的先头部队还未收营,长长列开的军阵虎视眈眈,居高临下,望着南边浩瀚繁华的衡香府。

    夏昭衣咬着一个烧饼,骑着紫阳,跟在沈冽的龙鹰后边出城。

    他们身后未跟军队,夏昭衣只带了詹宁和史国新,跟着沈冽的,只有一个叶正。

    城外风大,拂天掠地,袭过山川和田野。

    夏昭衣边吃东西边想事,一个烧饼从卿月阁门外的烧饼摊吃到城外,还剩一半。

    远远看到夏川老将所率的五百夏家军精兵立于北地,精兵之前,数十座拒马枪和巨大的长钉板一字铺开。

    在他们视野看不到的西北方向,会是夏俊男带着三千新招募的晏军新兵们所排开的防守阵。

    剩余的夏家军们,将全部穿上凎州俘兵的兵甲,深藏于衡香附近的丘陵。

    东北则是探州兵和山景城守军们组成的晏军,由常志成和阮国良所率。

    八千凎州俘兵则和那剩下的几万新兵们另做一营,由徐力和平岳峰带队。

    衡香所有能动员的兵力已全部上阵,包括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快近十五万人之多。

    这其中,除却夏川所率的五百精兵外,其余兵马皆在“暗处”。

    但这个所谓“暗处”,吕盾的斥候可以轻易探到。

    他们不仅能探到晏军和夏家军伪装的凎州兵马,还能探到夏昭衣凌晨派赵亚放在乡野田间的“鱼饵”。

    夏昭衣吃完烧饼,接过沈冽适时递来的巾帕和水。

    长野的风吹动她的马尾与衣衫,她光洁的面孔在日头下清媚大方,乌黑雪亮的眼眸盈满水泽,自信明艳地望着远处天地。

    一群鸟儿忽然被人自巨大的鸟笼里放出,拍翅冲向天空,往辽远广阔的远方飞去。

    所有藏于暗处的士兵们全都看得到这些鸟。

    夏昭衣也抬眸,看着群鸟掠过湛蓝天幕,淡淡说道:“上钩了。”

    ·

    连日赶路,吕盾困顿。

    衡香这必经之路,以往通畅无碍,如今却同一根倒刺,扎得吕盾想睡不能睡,想拔,则倒刺必会勾出更多的血肉来。

    十九万大军就此停在陶安岭,陶安岭的古山大林被他们削了大半,夷为平地,一个又一个营帐拔地而起。

    将军大营里,所有副将、谋士、郎将全部聚于一起,议论声不绝,主战者众多。…

    吕盾打着哈欠,喝了多少杯浓茶都挡不住困意。

    大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报”,一个士兵奔入进来,跪下说道:“将军!抓到三个鬼鬼祟祟的农民,自他们身上搜出这个!”

    佐吏立即上前去取,交到吕盾手里,乃一封密信。

    吕盾皱眉拆开,密信内容不多,吕盾看完后,目光有些愣。

    “将军,是何信?”吕盾的心腹之一,谋士林孔英上前说道。

    吕盾将信递去:“你看看。”

    林孔英接来,先去看上面的符印,惊了一跳:“怎是云伯中他们的信!”

    “还是云伯中的亲笔,我见过他的字迹。”吕盾说道。

    林孔英迅速看完,眉头皱起:“这云伯中的如意算盘打得确实妙,如今天下诸多势力,各方结怨,跟云伯中无冤无仇的人并不好找,即便有,也是他看不上的。云梁沈冽,的确值他亲笔此信。”

    “信上日期,是四日前的。”吕盾说道。

    林孔英看向地上所跪士兵:“那三个鬼鬼祟祟的农民,怎会有这么重要的信?”

    “回先生话,他们路遇一具尸体,见那尸体所穿官靴,衣物料质也不错,便起了歹心,将尸体打劫了。这封信是顺带发现的,他们不识字,误将信上军印认作钱庄印号,正想去衡香寻个识字先生看信,结果被我们抓到了。那具尸体我们已看到,的确腐烂已久。这三个农民还交出了其他物件,包括一把军刀,可确定那尸体为云伯中手下。”

    林孔英沉声对吕盾道:“将军,这信的语气,威胁警告多于协商。可见已有来有回,并非第一封了。”

    吕盾道:“嗯,看得出沈冽此前的回信不给他面子。”

    林孔英想了想,道:“将军,这信的处置,倒成了一个难题。”

    “哦?”吕盾扬眉,“怎么个难题?”

    “此信不给沈冽,沈冽便不知有此信,他不回,必会惹得云伯中更为不快。若沈冽看了此信,被信中威慑之言激怒,在回信中出言不逊,则和云伯中彻底结怨。将军说,云伯中会不会借机不打牟野,而来对付衡香了?”

    “怎么可能!”吕盾嗤声,“牟野如此重要,他云伯中放话多年,怎么可能不打?他军心岂不溃散?”

    “将军,”林孔英声音变缓,意味深长道,“若沈冽不给面子,云伯中的军心也可凝结,先齐心办了他这小子。就如我们,若是我们打衡香,军心可也是一致的。只要师出有名,何愁军心?更有可能,云伯中早就因为卷入牟野之战而疲累了,巴不得寻个理由临时掉头去打旁人呢。也许,他是借沈冽设套,利用沈冽呢?”

    吕盾没说话,沉默良久,道:“如若,沈冽被信中内容恐吓住了,真要跟云伯中合作呢?”

    “那么此信,我们便不能给沈冽,衡香若成云伯中之盟地,我们游州就岌岌可危。”…

    “这……”吕盾看着林孔英手中所捏得信纸,“我看不是这封信成了一个难题,而是沈冽其人。”

    说着,吕盾变暴躁:“这臭小子,哪里不好去,要来衡香!净是跑来添堵的!实在不行,我们这就发兵,把这衡香先拿下!”

    “万万不可!”林孔英赶紧道,“将军,我们的暗探已探知,这衡香已处处设防,遍布伏兵。我们的确兵多将广,拿下衡香不是问题,可是时间未必等得及。这不是几百几千兵,可是十万兵马!便是拖,也能给我们拖在这半个多月,您觉得,云伯中那边坐得住吗?”

    “是啊,”吕盾皱眉,“若是没有云伯中这条老狗,我岂愁啃不下衡香!”

    “若是没有云伯中,管他沈冽还是阿梨,定被我们打个落花流水!”林孔英说道。

    大帐里的其他声音都已静下。

    谁也不知道吕盾和林孔英在说什么,很多人的目光看着林孔英手中的信函,不知那信上到底是什么内容。

    “报!!”外面这时又传来士兵声音。

    一名士兵跑入进来,跪下说道:“将军,今早发现的那队士兵,已证实为恩义公兵马!”

    “焦进虎?”吕盾说道。

    “是,将军!”

    吕盾神色绷紧,看向林孔英:“今早发现有数千兵马藏于暗处,盯着衡香,其身上的兵甲不同于夏家军和晏军,为防还有其他人,我便直接派人去查了。”

    林孔英敛眸,轻捋胡须:“若是焦进虎的人,反倒是好事……”

    “好事?”吕盾沉声道,“先生何解?”

    “将军,云伯中不管和衡香结仇还是结盟,南边的焦进虎的确要比我们游州更担虑。焦进虎虽没多少兵力,但也有三州之财之势,把他们卷入到衡香来,由他们替我们受这肉刺之罪,再合适不过了。”

    “那我们呢?我们现在如何做?”

    林孔英神色越发严肃,半响,他放下手中的信,拱手说道:“我有一言,唯怕将军责罚。”

    吕盾浮起不耐:“你说就是,我不罚!”

    “将军,某不才,私以为这衡香与我们已无半分关系。战在可胜可败间,便不必战。只目前形势,焦进虎该更急,云伯中该更怒,沈冽该更忧。打,我们要浪费时间,还要损兵折将。东有云伯中可随时渡江而来,偷袭我们。南有焦进虎,不定也会伺机而动。而不打,沈冽布下这十万兵马严正以待,可见他是怕我们的,若我们不动手,他必不敢妄动!我们可直去牟野,与南路军会和。沈冽明面上的敌人,便只有云伯中,而焦进虎,会是那只动不动想咬上沈冽一口的恶狼,也不会让沈冽好过。由他们三方去暗中较劲,待我们牟野告捷,凯旋而归,届时要不要动衡香,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吕盾低眉看向案上被林孔英放下的信纸,陷入沉思。…

    林孔英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将军,我们之所以要动衡香,只因不想身后大后方活着这只豺狼。但如若有云伯中和焦进虎共同牵制,这只豺狼,便只是只胖狗。”

    “如果沈冽归降于云伯中呢?”吕盾喃喃道。

    “我们近二十万大军压境,他被吓个半死也没有要摆出求和之态,又怎会屈于云伯中?以及……我们还有离间计,”林孔英笑起,“将军,我们就略施小计,做个手脚,让沈冽和云伯中相斗,你觉得如何?”

    “不成!他们一相斗,那衡香怎么办?”吕盾皱眉道,“衡香不能有战事,非得有,那也是我们发起的。”

    林孔英笑容变深:“正是因为有我们,所以云伯中才不敢轻易发兵呐!这衡香,便又成僵持之局了。待赴世论学结束,我看沈冽便会乖乖回探州去,这衡香于他,可不是久留之地。更不可能在我们离开游州之后,对游州发兵。即便打了,他也守不住。”

    “僵持之局,”吕盾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我们,云伯中,沈冽,焦进虎,四方势力又成僵局,那沈冽忌惮颇多,确实不敢乱来……”

    “还有一点,”林孔英笑容收敛,声音压得更低,“将军,衡香乃聂挥墨最为看重之地,他和衡香府的屈夫人多年交情,你若要打,不管是不是打赢,都会在他那留下诟病。以他在大成王前的地位,日后,他多得是来为难将军的法子。我虽是会仁营和大成的谋士,但我更是将军的幕僚,我不得不为将军他日前程所想。”

    “聂挥墨……”吕盾轻轻重复。

    “既然衡香已不是必要打下之地,将军,我们便尽快离开,以免多生事端。”

    沉默良久,吕盾点头:“你句句分析皆在理,如此,便听你的吧。是你刚才所说的离间之计,可一定要办好。”

    “将军尽可放心,属下定为将军办妥!”林孔英拱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