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一件大衣铺在地上,我躺了下去。迷迷糊糊刚要睡着,被手机铃声吵醒了。拿起来一看,是韩振邦打来的。我接通电话:“振邦啊,回观里了?”

    “小师叔,我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去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要离开青云观了。”

    “为了个女人你鬼迷心窍了?你师父白教导你了?那么多年的师徒情分你不管了?”

    “我安顿好红琳姐妹,自然会去跟师父请罪。小师叔,害红琳姐妹的禽兽果然如您所说势力太大,我不能拖累观里。”

    “你,你一个学生,还是学医药的,你以为你能有什么用?她们俩就象溺水的人,抓到你这根稻草也不会松手,最后你被她俩一起拉沉到水里而已。”

    “小师叔,您说的我都懂,可是,我就是愿意,好了我要挂了。”

    “等一下,你读书怎么办?生活怎么办?”

    “离开观里,我可能没法读书了。生活,我二十来岁有手有脚,找工作总没问题。”

    “你不读书了,我这边怎么办?”

    “小师叔,对不起。我会帮您把课程表和注意事项都写下来,明天一早我在学校门那里交给您。挂了,再见。”

    拿着手机我发了会愣,以后真的要靠自己了。罢罢罢,都散了吧。我一边赌气想着,一边开始收拾带来的东西。铺盖原本是一张席子两条被子,在歇脚亭给了那四人一条被子,还剩湿漉漉的席子和一条被子,先摊开来晾干再说。背包里还有个杯子,一套餐具,两瓶水,也拿出来放到一边。几件内衣,两件衬衫,三条长裤,五双袜子,两件外套,一件羽绒服,一顶帽子。一包洗漱用具也拿出来靠墙放着。包的下面放的是我的课本和学习资料,全部拿出来堆在一边。感觉还有点什么,把包倒过来一抖,叮叮当当落下一把带鞘匕首,几包餐巾纸,几个小瓷瓶,一个小铃铛,一包饼干,一个充电器,一个充电宝。我看了看匕首,牛皮刀鞘,上面还用火烫了个“卫”字,肯定是卫浩清偷偷放进我包里的。这个总是绷着晚娘面孔的师侄,其实这么多年大多数都是他在“沐月”上守护我,生怕我身体在被气魄控制时有什么损伤,真是辛苦他了。想到这里我记起气魄控制身体时总是找卫浩清练剑,这样说来我的身体反应和素质应该也没我以为的那么差劲,以后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一念及此,不禁又对踏入尘世有了些许信心。

    天色渐暗,我盘坐于地,开始摇铃诵《元始天尊说升天得道真经》。诵毕,闭目吐纳呼吸一刻,然后躺下睡觉。

    以往也有独自露宿的经历,但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加上地上又硬又凉,让人睡不好。于是我起身走到洞口,看天空中的月亮在云里穿来穿去,正感慨世事无常,宇宙永恒的当儿,猛然眼角扫到一个白影在崖下不远处的树林边。我咳了一声,见那白影没动,只好发声:“树林边上那位,有事儿吗?”那白影动了一下,很快到了石崖下,借着月光,我看出原来是卫浩清。

    我向下看着他,问:“卫浩清,有什么事吗?”

    卫浩清面无表情,举起手,手里有一个帆布包。“师父让我带点东西给你。”然后一甩,包飞上来落在我脚边,一阵响。

    “谢谢大师兄,也谢谢你。”

    卫浩清躬身,但是没有离去。我看看他,他似乎在斟酌着要说什么。我对他说:“不如你上来吧,我还有点事情想问你呢。”

    卫浩清打开帆布包,拿出一支粗大的蜡烛,用打火机点燃了立在地上,然后盘坐于地。我也坐下,却见他又掏出两罐啤酒。我吃惊地望着他,卫浩清居然知道啤酒?卫浩清看了我一眼:“我比你出去的次数多多了,当然知道怎么喝的。”

    我看着他笑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恼怒:“有什么不对吗?”

    “我打赌你没喝过。”

    “我处理烂柯山树鱼那次就喝了十几罐然后把树鱼刺死的。”

    “那你知道喝之前应该摇一摇吧?”

    卫浩清拿起啤酒罐手法娴熟地来回晃了十几下,然后一拉。看着他一头一脸的啤酒沫,我忽然觉得很悲伤,笑不出来。卫浩清低下头:“好吧,我没喝过,就是听俗家师弟们说的,问他们要了两罐。”

    我说:“浩清,谢谢。”

    卫浩清闭上眼,似乎自言自语:“我拜师的时候是观里二代弟子年纪最小的,没有同龄人,一直很孤单,除了修道没有什么人跟我说话。一直到碰到你捧着人头唱歌吓到我以后,那一路都是你跟我说话,逗我,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也是难过的。那个女人头是你妻子也是你告诉我的,当然,是夜里的你说的。师祖招魂把你那一魄招回来那时候,我真的吓坏了。你简直就是个疯子,又哭又喊,连打带踢,师叔和我合力才把你制服。我真怕你变不回原样。”

    我有些诧异他今天居然话这么多,而且对着我说“你”而不说“您”,看来是真情流露,虽然说的有点逻辑不清,不过有些话,说出来比闷在心里好。我笑着说:“你以前总是‘您您您’的,刚才那几个‘你’让我觉得亲近了不少。”

    卫浩清继续:“师祖说你被吓出去的魄跟其他魂魄没法合起来,我很担心,那时候你一会儿踢打喊叫,一会儿是一声不吭。这状况一直延续到师祖用分神合体术把你给安定下来。”

    我还真一点都不记得了,只好继续听下去。

    “就连我学剑也是你帮我决定的,你说我胆子太小,那样以后会被人欺负,学剑可以让别人不敢欺负我,不会象你一样连老婆。。。被人杀了都只能躲起来。”

    卫浩清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却回忆起了一个爱哭的小道童,走路会哭,吃饭也容易哭,睡觉时候还是会哭。我微笑着说:“我记起来了,似乎师父云游那一路上你一直在哭。”

    卫浩清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一脸苦相:“这么苦,为什么世人这么爱喝?”

    “习惯了就好,茶也很苦,你不是经常喝么。”

    卫浩清忽然正跪着,对着我重重磕了一个头,我有些吃惊,让了一下,看着他。

    卫浩清伏在地上说:“我学剑的时候说过帮你报仇的,现在看来不可能了。那是孩子话,但是依旧是我食言,小师叔,恕罪。”

    “这是现代社会法制社会,我也没想过杀人啊,浩清,起来吧。”

    “啪”我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卫浩清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我苦笑一声:“那个气魄又淘气了。”

    卫浩清盯着我:“小师叔,师祖给你算过一卦,是师卦。”

    “师卦?师父解说了吗?”

    “那时我还小,师祖说的什么我也不明白,几乎都忘了。但是就记得师祖说变爻‘六三’的时候,眼泪流出来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就是个聪明面孔笨肚皮,否则以你的长相,在青云观门口摆个算命摊,生意绝对不会差。”

    “小师叔谬赞了。”

    我看了看卫浩清,摇头道:“算了,懒得跟你解释这不是夸奖。你说‘六三’的时候师父哭了,师卦六三是‘师或舆尸,凶’,看来情况很不妙啊。”

    卫浩清瞪着双眼看着我。我给他解释:“‘师或舆尸’意思就是作战失败,用车载着尸体回来。本来呢,也可以解释为徒劳无功没有达到目的,但是师父哭了,说明不是徒劳无功这么简单,很可能就是我死了。”

    卫浩清扶着下巴若有所思:“你为什么要去打仗?不参军不就可以躲过去了吗?”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只是个比喻,可能暗指我是因为做一件事情不成功,然后死了。好了,不谈这个了,赶紧喝完你的啤酒,归去睡觉,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卫浩清又喝了一口啤酒,犹犹豫豫地说:“小师叔,你还记得你捧的那个。。。呃。。。红布包袱吗?”

    “你是说,那个人头?”

    “是的。”

    “我印象不是很深,记忆还没恢复。不过我梦里见过那个女人。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个,女人的头。。。我知道在哪里。”

    我脑子里猛然一痛,那童音在脑海里叫起来:“快问快问!!!”

    我忍着剧烈的头痛,说道:“浩清,等我记忆全部恢复了,你带我去好吗?现在我只知道她是我妻子,但是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我怕到了墓前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卫浩清点点头:“也不急,放心,师祖用符箓檀木匣装了以后安葬的,不会腐烂,所以她的一丝魂魄还能一直依附在上面。”

    我心头一震,愣愣地看着卫浩清,他继续道:“师祖说那女人太在乎你了,所以有一丝魂魄依附于头上,执着于守护着你。师祖怎么超度都不走,又不能杀灭,只好用宝匣封住藏了。”

    我说:“也就是说,那个头里也有一魄?”。

    卫浩清摇头:“师祖说不是完整的魄,是一些灵识,可能是魂魄的碎片,抑或是执念。”

    我心里非常难受,烦躁不安,很想立刻去看,但还是忍住了。想到那丝依附于被埋头颅的魂魄,我很担心,那会不会对死去女人的投胎有影响呢。按说,人死去后魂魄会重新投胎,但是一个不完整的魂魄,是不是能投胎抑或投胎后会发生什么问题,我真不知道。卫浩清更不可能知道,但是也许师祖说过呢,我抱着侥幸心理问他:“师祖说了那女子的魂魄转生会被这一碎片影响吗?”

    卫浩清木然看着我,摇摇头。

    我沉默不语,拿起啤酒罐也喝了一口,苦涩的啤酒在舌根处刺激着我的味蕾。洞内一时安静下来,两个人对着蜡烛坐着。许久,卫浩清幽幽地说:“小师叔,师卦,虽然不一定指你去征战,但是不是也可以指比武?”

    我笑了笑,周易六十四卦,每卦,甚至每一爻都有说法,囿于天机,解释都是很隐晦模糊,对卦象半通不通之人根本无法弄懂。而我,就是那种半通不通的水平。至于卫浩清,更是“卦盲”了,这是我从小打趣他的用词。我伸了个懒腰,侧躺了下来,道:“浩清啊浩清,你仔细想想,自师父羽化后,我连观内的比试都不参与了,在俗世,更不可能随便与人动手了。对了,在俗世,一般那不叫比武,叫打架斗殴,官方明令禁止的。”

    “小师叔,恕我直言,你不参与比试是因为在观里除了那几个小道童,你谁都打不过。”

    “你这孩子,净瞎说大实话。不过,我那一魄晚上经常跟你练剑,等完全融入了,应该身手比一般人好些吧?”

    卫浩清皱眉道:“小师叔,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知道那一魄根本不讲规矩道理的,冲上来就打,剑打飞了就抡石头,抱住了就直接咬。以前几个师叔帮着晚上轮流守在岫云崖,后来都有点吃不消了,只能我天天守着。”

    “你就别吹了,我其他几个师兄也许剑术不是最擅长,但是我大师兄,你师父,会挡不住我这种无赖打法?”

    “师父师叔不是打不过,是不忍心下手。”

    我有点明白了:“就是说你能下狠手?”

    卫浩清点点头:“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被你用石头砸过一次,咬过一次,后来就下手重了,把你打趴下,再扔回听涛台。”

    “难怪每次做完噩梦醒来都是腰酸背痛,原来是被你打的。不过你倒是拿捏得不错,都没有什么伤。”

    “谢师叔夸奖,其实打在肚子上只要不太用力不会有淤青,打在背上有淤青你也看不到。”

    我看着这个平日里一直对我恭敬有加的师侄,回想起每次噩梦过后的浑身酸痛,一挥手:“滚滚滚,我要睡觉了,不送。”

    “小师叔,浩清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