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或者说整个卢湾区(现在合并于黄浦区),就没有我小时候不熟悉的。现在虽然很多建筑都变了,但街道整体还是没变。武康路40弄就只要往西走两三公里,里面有一栋小楼曾经住过前朝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所以比较有名。

    今天是工作日,我父母应该都去上班了。儿时记忆里母亲总是先下班回到家,父亲要很晚等我睡着后才回。虽然不知道新家具体在几号,但是武康路40弄只有一个出入口,届时我只要在弄堂口守着就能等到他们。掏出手机看了看,现在才上午十点,我下午五点前去守株待兔即可。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的在街道上游荡着,黑石公寓,赛华公寓,宋庆龄故居,武康大楼,白俄公寓。。。。。。十一点半,我站在了武康路40弄入口处。犹豫了一会儿,既然来都来了,就先进去转一圈吧。

    我在一处花坛边坐下。弄堂里比较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健身角锻炼。我享受着微有暖意的冬日阳光,懒得找人打听父母了。我坐的花坛斜对着弄堂入口,进进出出的人车一目了然,到时候自然会见到。久坐无聊,我正考虑是不是出去找个小店吃点什么,从弄堂口跑进来一个小胖子。小胖子约莫五六岁,手里拿着把大型玩具水枪,一跑进弄堂就喊叫着端起水枪四处滋水。我皱了皱眉头,很不喜欢这种吵吵闹闹的孩子,况且大冷天的被水击中也不是一件舒心的事儿。偏偏越不喜欢什么越来什么,那小胖子奔着我冲了过来,嘴里喊着:“以前没见过你啊”同时举起水枪对我来了一下。饶是我一开始已经有所警觉,但是还是没躲开,肩膀上被水打湿了一大片。

    熊孩子总是让人讨厌,我拍了拍肩上的水渍,看了小胖子一眼:“滚。”

    回应我的是又一道水柱,虽然用手挡了一下,还是溅到了袖口和脸上。我上前一步,一把夺下小胖子的水枪,将枪管插入他领口,滋了一枪,然后把水枪扔到了旁边房顶上。小胖子尖叫了一声,呆呆看着我,跟我四目相对了四五秒,哭着扑上来打我。看着附近的人开始注意这边,我也觉得闹得有点大,就将小胖子推开,说道:“赶紧回家去吧,你爸妈喊你吃饭呢。”

    小胖子的哭声提高了几度,再度向我扑来,我又把他推开几步。当小胖子第三次扑过来时,我闪身右手拎住他的衣领,左手揪住住他的裤子,将他提起,转身扭腰向后一送,小胖子飞入了花坛厚厚的沿阶草中。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把背包的肩带拉了拉,在小胖子的哭喊声中转身------母亲就站在我面前几米处,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七年了,母亲除了眼角多了些皱纹,微微胖了些,其他基本没变。心跳得很快,我甚至感觉到头部某处血管也跟着一跳一跳。我咧了咧嘴,应该哭还是笑?冥冥之中注定了让我早早进来坐在花坛上,这才没有错过母子相遇吧。母亲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眼泪流了下来,叫了声“平平啊”就向我跑来。我微微张开双臂:唉,老妈的速度太快了一些,要做好受冲击的准备。预想中的正面冲击没有发生,母亲用肩膀把我撞到一边,跑到花坛边将小胖子拉了出来,一面揉着小胖子的脑袋肩膀,一面问:“平平你怎么样,哪里摔痛了吗?”

    我,愣在原地:平平不是在喊我?这小胖子也叫平平?随即听到一声怒吼,感觉侧方一股巨力击在我的肩部,我踉踉跄跄摔在了地上,随后被人按住。我被人别住双臂从地上拖起来,看到父亲的脸在我面前如怒目金刚,我张嘴刚想说话,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我打得昏昏沉沉。

    当我再次清醒时,已经处于一群阿婆大叔之中。老人们七嘴八舌数落着父母及他们的随从。我抿了抿嘴,感觉挨打的左脸颊内部似乎被牙齿磕破了,吐了口口水,果然是红的。看着搂着小胖子被老人们指责的父母,我摇了摇头,走上前去,众人都静下来看着我。我看了看那小胖子,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甘心的感觉,我清了清嗓子,发觉有些嘶哑:“请问,这小胖孩子,是2013年九月十月授。。。。。。是2014年六月七月生的吧?”

    父亲拦住手下人,上前一步:“这位先生,打人是我不对,我一时情急,对不起了。”围观众人纷纷表示对不起不够。

    我看着母亲:“小胖子是2014年六月间的生日吧?是不是?”

    母亲点点头:“你想怎么处理这事?”围观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开始为我出主意,有说报警的,有说赔钱的,还有说去医院的。

    我向四周微微鞠躬:“谢谢各位爷叔阿婆,这事我也不想弄勒太大,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以后还要相处的。”然后我看了看父亲,又仔细看了看母亲,问道:“五百元有吗?”

    “啊?”母亲显然没想到这么容易解决,对着我说:“先生,请问怎么称呼?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必了,我认命了,五百元给我就行,现金,不接受支付宝微信。”

    母亲看看父亲,父亲对边上的人点点头,那人拿出一叠钱给我,我数了五张折起放入口袋,剩下的还给了他。随后,我对着母亲深深鞠了一躬,强忍着哽咽说:“两清了,谢谢。”说完转身走出了弄堂口。

    我走在路上,不争气地流着泪。我清楚记得当初父母是2013年九月离开的,这孩子是2014年六月生的,也就是说,可能在父母离开我的时候,已经有了这孩子了。之所以后来没有来找我,因为当我跟翠翠在2014年一月逃亡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养胎,而父亲也没空再找那个留在大凉山的我了。更让人心寒的是:七年后历尽艰难的我站到他们面前时,他们居然不认识我!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忽然觉得好累,被打的左脸有些肿胀,头又开始痛了,冷风吹得浑身冰凉,我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张望了一下四周,发现就那么一会儿功夫,我已走到了衡山路,前方很多人聚作一团,不知在干什么。走近了,发现那些人全拿着相机,守候在一处宾馆门口,个个一脸兴奋还带着神秘的微笑。我想想还是坐下来凑个热闹吧,也让自己歇一歇。于是进了宾馆边的饼屋咖啡馆,点了杯咖啡加一块小蛋糕,坐在靠玻璃落地窗的桌子边上看着外面。当我忍着口腔粘膜破损处的剧痛吃完蛋糕,清咖也喝成卡布奇诺的时候,外面的人群动起来了,向着宾馆门口挤成了一个圈,每个人都努力踮着脚举着相机,甚至还有人举着自拍杆。过了一会,人群开始跌跌撞撞起来,几个彪形大汉跟十来个安保推开众人开辟了一条路,护着两个人走下了宾馆台阶。我瞪圆了眼睛,居然是泮妮娜!一个男人搂着她的腰,一面跟周围的记者粉丝打着招呼,一面快步走进一辆豪车。

    “贵圈颇乱。”我摇摇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从咖啡馆进入了宾馆。摸着口袋里那一跤加一巴掌换来的五百元,我开了房间,摇摇晃晃地进了电梯。电梯里正好有两个刚才拍照的记者在交流,我这才知道那个男人是某取向一直不明的明星,昨晚被人看到跟泮妮娜在这家宾馆开房。经有心人一宣扬,于是狗仔队们今早齐聚此处。当被问及晚上干了什么,明星回答是跟学霸学英语。听到此处我被呛了一下,喷出点点血沫,将自己和那两个记者都吓得不轻。原来是咳得用力过猛使口腔粘膜处的伤口又破了,我还以为是气急攻心呢。

    进了房间,我将浴缸加满热水,脱了衣裤就躺了进去。斜倚在浴缸壁上,在热水的浸泡下,我感觉自己被冻僵的身体开始暖和了,浑身软软的真舒服。只是浴缸内壁有些滑,我得用手脚稍稍支撑一下以免头部滑入水中。回想了一下刚才的事,似乎有些意气用事了。毕竟父母要生个弟弟或者妹妹,都是他们的权利。而我从十四岁长到二十一岁,除了身高没变,其他变化应该不少,父母认不出也是情理之中吧。算了,何必去打扰呢,现在父母跟小胖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母甚至会在工作日休假陪孩子,这在我那个时候是不可想像的。至于泮妮娜。。。。。。她关我什么事呢?

    脑子里胡思乱想,人就放松了警惕,当我发觉头晕胸闷没力气的时候,似乎有些太迟了。我沿着浴缸壁开始下滑,手却抬不起来,腿也支撑不住。我一面暗骂自己泡那么久是作死,一面在水里扑腾。脑子里灵光一闪,放水阀是压按式的呀,我连忙用脚后跟在放水口一通乱顶,终于,排水口开了,我憋了口气,滑到浴缸底部,慢慢等水放光。得救了,我稍稍安心,不能在热水中浸泡太久这也是一个常识吧,一个疏忽居然差点送命。要是第二天被人发现淹死在浴缸里,该是一件多丢人的事情啊。

    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我从浴缸里爬出来,倒在床上,放声痛哭。多少年没有哭过了,这一次,算是为了大山里那个永远没等到父母的十四岁孩子而哭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