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用霖整个人愣在门口,刘恒居然会哭?

    当他看到刘恒手上的稿子,登时明白过来是,因为看了那份稿子刘恒才会潸然泪下。

    可是编辑们每天看那么多的稿子,随着工作经验、阅历的丰富,感情也会变得沉稳,甚至麻木,能引起共鸣的东西少的可怜,更别说刘恒还是个男编辑,不像女编辑一样感性。

    “刘恒,什么情况?”

    傅用霖递过支烟,主动帮刘恒点燃,烟头的火光或明或暗。

    刘恒深吸一口缓缓吐出,靠烟草缓和下情绪,他抹抹眼泪,心底仍像被划拉了一刀似得,抑制不住那个故事带来的悲伤。

    信的末尾,陌生女人再也写不下去了,她的四肢疼痛,她感觉一切都那么冰冷,她说:“任先生,以后谁还会在你的生日给你送一朵白玫瑰呢?”

    从前,任先生每年的生日,女人都会送去一束白玫瑰。这源于她在18岁第一次缠绵时,任先生在临别前,取了一朵白玫瑰送给她。这朵花成了她的宝贝,她亲吻它,一直到它枯萎。

    如今,女人将要死去,花瓶里摆放的白玫瑰消失,女人留下的最后一丝气息也随之消失。

    这样无望而悲怆的爱情,别说刘恒会哭了。

    高尔基都为之哭泣。

    作为茨威格的好友,高尔基评价说:由于对您的主人公的同情,由于她的形象以及她悲痛的心曲,使我激动得难以自制,我竟然丝毫不感到羞耻地哭了起来。

    “这是谁的稿子?”

    “江弦。”

    “写的很好吗?”傅用霖看着刘恒的手中这份稿子忍不住问道。

    “难得一见的好稿子。”刘恒缓缓吐出一口青烟,“我以为以这种文体的,故事性会比较弱一些,结果并没有,读起来还别有一番味道,不愧是江作家,写的真好。”

    傅用霖听得有些心动,把稿子从他手中取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伱却不知道我爱你。]

    写在前引的一句话,抓住了傅用霖的眼球,让他心底产生出几丝阅读下去的渴望。

    “是什么类型的文学作品?”

    刘恒差不多镇静下来,沉吟片刻,声音沙哑道:“我感觉有点像反思文学,写的是1930年-1948年的事儿,的主要内容是一封信,一个女人写给男人的信,讲了一个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傅用霖皱了皱眉。

    若是这么说,那便和《爱,是不能忘记的》这篇题材相近。

    不过江弦总归是个男人,写爱情肯定会粗糙一些,不知这篇能写出几分张洁的神韵。

    他想起正事,“你快去和杨沫同志打个招呼,刚才你看稿子太专注,大家都没注意到你。”

    “杨沫同志来了?”刘恒仔细的抹了抹眼角,收敛起脸上的情绪,毕竟他一个大老爷们哭了这件事还是挺丢人的,“我这就过去。

    傅哥今天的事您帮我保密。”

    “嗯,你放心,我嘴严。”

    等刘恒从办公室出去,傅用霖捧着稿子,坐回自己座位上。

    他要好好看看,究竟是怎样一篇稿子,能把刘恒一个男人看的潸然泪下。

    他一行行的扫过:

    陌生女人住在一个很多住户的四合院里,13岁,北屋搬进一位富有、博学多才的报馆作家,不谙世事的她被他的气质深深吸引。

    她的母亲要改嫁去山东,搬走前,她在北屋门前守了一夜,渴望再见他一面,终于等到醉醺醺的任先生,他抱着一位身着旗袍的小姐,在抄手游廊大肆的吻着对方。

    岁月荏苒,18岁的她回到京城念大学,又住到了对面的院子,见到她魂牵梦萦的任先生。

    这一次,年轻漂亮的她,迅速的吸引了任先生的视线,当然,他已认不出这是那个小学教员寡妇家的小女孩。

    在巡警抓捕的学生游行中,他救下她,这一次,他们有了一夜缠绵。

    信上写:“我还记得,你睡熟了,我听见你的呼吸,摸到你的身体,感到我自己这么紧挨着你,我幸福得在夜里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急着要走,我得到学校里去上课,我穿戴完毕,你把我搂在怀里,神奇的变出一支白玫瑰,我清楚的知道,那是从你书桌供的那只蓝色水晶花瓶里取得。”

    两人又一同度过三个销魂的夜晚。

    “华北危矣、京城危矣!”

    任先生收拾行李逃亡避难,一连几月过去,待他回来,已经忘记那个与他缱绻过的女人,她只是匆匆邂逅的无名女人。

    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经有了他的儿子,她丢了学业,独自抚养这个孩子,为了给他和他父亲一样优渥的生活,她流转于形形色色、各种年纪的上流人士床帏。

    她有机会成为军官太太,但她拒绝了,她拒绝了所有的婚事,好一听到她亲爱的任先生呼唤,就能应召而去。

    这个时刻的确来到了,她又在一次舞会与任先生重逢,在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舞厅。

    她妩媚娇美,可他一无所知的将她视作新欢。

    欢愉过后,当她把旗袍穿好之后,任先生掏出一叠金圆券,塞进她的暖手筒。

    “这一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出声来,没有扇你一股嘴巴呢?!”信上的这一行文字愤怒到潦草。

    即便如此,女人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用花瓶里的白玫瑰提醒着他,暗示着她的过往。

    可她终究还是失望了,任先生亲切而一无所知。

    这个时候,悲剧被江弦渲染到了极致:

    狼狈的女人从北屋出去,男人的管家从垂花门下进来,二人对视的那一瞬间,老管家眼睛无端亮了起来。

    那位只在童年时代见过她的老管家,认出了院子里那位瘦弱腼腆的小女孩!

    信上说:“在这一秒里,他对我的了解,比你这辈子都要多。

    所有的人都娇纵我,宠爱我,大家对我都好。

    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只有你!只有你从来也没认出过我!”

    女人的讲述便断在这里了。

    这便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叠素笺。

    就像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一阵凄惨的冷风,带来一股不能得到的信息——

    一位已逝者的信息。

    傅用霖沉浸在这个江弦编织故事里,这个一封信流露的故事里,心潮起伏,跌宕难平。

    他努力抑制住内心强烈的悲伤,只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写的真好。”

    他甚至想说,写的比张洁更好!

    这篇稿子,文笔朴实,情真意切,无声的叙述,却是那样震撼人心。

    傅用霖不可遏制的生出一种迫不及待,一种迫不及待将这篇稿子分享给读者们的心情。

    “德宁什么时候组稿回来?”

    “不知道。”

    “快打电话催一催。

    还组什么稿子?

    好稿子就在她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