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平坐在沙发上,喝了两口小酒。

    他好喝酒,不喝酒就画不出东西。

    刚砸吧了两口,就挨了妻子一顿数落,老夫老妻拌了几句嘴。

    张乐平不大痛快,拿起江弦留的那份剧本,先扫过开头的一段儿。

    “一九三七年,危亡到了最后关头,全面进入了非常时期,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每张嘴巴都在呼叫着:

    非常时期的经济,非常时期的金融,非常时期的财政,非常时期的精神训练,非常时期的国民教育,非常时期的民众训练,非常时期的工人,非常时期的农民,非常时期的妇女,非常时期的交通.”

    张乐平眼前一亮,砸吧出其中的黑色幽默味道,再看向第一行——

    《三毛从军记》。

    好嘛。

    改了他的漫画《三毛从军记》。

    他乐呵呵的拍了一把大腿。

    “这小子真绝!”

    但凡换一个人都写不出这个味道。

    他也不行。

    他能靠着几张图画出来,但他基本不写任何文字,所以写不出来这样的句子。

    接着往下读,他醉意正酣,江弦这剧本儿写的也极顺畅,剧情如动画似得在眼前闪烁:

    三毛像赶鸭子上架一样被赶上战场;三毛扛木头,两只脚连地都沾不着;老鬼拿着只断手扒人家戒指,还看非要掰开手指看看生命线.

    旁白的词也写的很漂亮:

    再议,就是再议论议论,再研究研究,再商量商量,再权衡权衡,再比较比较,再考虑考虑,再观察观察,再看看,再想想,再等等等等等等

    “哈哈哈哈。”

    张乐平乐得像个小孩儿,前俯后仰。

    张慰军都一阵诧异,刚和他姆妈拌了嘴,这爷老头子还能看的这么开心?

    “您看的是江弦那个剧本儿?”张慰军试探着问。

    “可惜了、可惜了。”

    “写的不好?”

    “这倒不是,他写的很好,改的也很好,有我的东西,有他的东西,味儿也没被破坏掉。”

    “那您遗憾什么。”

    “我遗憾的是,他怎么只写了这么一点?实在是没能看够。”

    咝。

    张慰军看着老爷子一脸的意犹未尽,惊诧不已。

    他是亲眼看着江弦,将这份稿子从无写到有。

    一气呵成这么多页,居然还能写的这么好,让爷老头子这么喜欢?

    “你是说,他就在咱们家里写出了这个剧本?”

    张乐平听张慰军讲了此事,颇感不可思议。

    他习惯在内间创作,因为他家外间临街,窗外成天传来叮叮当当各种杂音,街坊邻居乱作一团,扰人心神,实在不是个适合写作的环境。

    更让张乐平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听李小林女士讲,江先生正在为《收获》撰写一篇稿子,他竟然能从那篇文章中抽出思路,再改编出一部《三毛从军记》的剧本?”

    “或许是因为改编的工作比较轻松吧?”张慰军猜测。

    “轻松?”张乐平笑了笑,指了指那篇稿子,“那是你没看过这部剧本,这里面有我的东西,有他的东西,但大部分是他的,他能写到这种水准,就连涂改都很少,说明是一气呵成,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事。”

    张慰军捧起这份稿子扫了几眼,果真如张乐平所说一般,“爸爸,江先生算是一位才思敏捷的文人了吧?”

    张乐平沉吟片刻,似是想起了一桩旧事。

    “柯灵先生讲过一个故事,说张爱玲女士13岁的时候,在地摊上读了一本张芳贵先生的,从此爱上文学,步入文坛。

    那时候张芳贵先生的,在上海滩炙手可热,他同时连载《春明外史》、《春明新史》、《剑胆琴心》、《啼笑因缘》七八部,而且这七八部,还是在七八份不同报纸上连载。

    那时候每天晚上,报馆来索稿的编辑便排队在张家门口等候,嘈嘈乱乱,哄作一团,张先生就这么低头在稿纸上奋笔疾书,数千字一气呵成,各交来人。

    文人最忌讳的,就是同时撰写多部作品,但张芳贵先生一写就是七八部,七八部同时连载还不打架,这份效率才思,可谓是天下无敌,他写作还从不打草稿,从无纲线,可写起来,笔不停挥,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什么涂改,一文发出,风靡全国。”

    张慰军听着张乐平自说自话,他知道父亲口中的张芳贵,便是那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名躁一时、倾倒无数男女的大作家——张恨水,代表作《金粉世家》。

    他一生写了将近4000多万字的。

    拿着键盘的网文作者,看到这个数字都要汗流浃背,《校花贴身高手》写了十三年,《神话三国》写了十二年,加起来只写出4000多万字。

    而张恨水是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手写出4000多万字。

    “张芳贵先生是出了名的‘快手’,他20年每天雷打不动写作5000字,不要说刮风下雨,头痛脑热,就算约了朋友在打麻将,他左手打麻将,右手写稿,麻将、交稿两不误。”

    张乐平讲到这里,又重新捧起江弦的那份剧本,“凡搞创作,都讲究个环境安静,像张芳贵那般能闹中取静,还应付裕如,这样的文人世间罕有,以往素有京城不向上海约稿,上海不向京城约稿之习俗,张芳贵先生却名动南北,以我看,江弦这位作者,未尝不能”

    张慰军听得心惊。

    他父亲讲的虽是张恨水先生,满嘴却都是对江弦的赞叹与欣赏,简直是把这位江先生比作了那位张恨水先生。

    他也喜爱文学,也尝试着写过,自然明白那种逐字逐句往外挤的痛苦,对于江弦的这份才情,他便能理解的更透彻一些。

    “慰军,你去给江先生打电话,还请他把这篇剧本写完。”

    张慰军点点头,不一会儿便回来。

    “打过了?”张乐平看向他。

    “打过了。”

    张慰军擦了擦额上的热汗,“不过江先生说京城有急事处理,他已经准备启程回去,写好后会从京城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