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弦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是有理由的。

    老实说,他并不是很看好《棋王》在日本出版。

    中国当代文学的海外传播一直都很困难,而在世界文坛当中,日本读者的口味可以说是最“刁”的。

    中国作家的作品在日本很难被买账。

    余华可以说是在海外市场最炙手可热的中国作家,《活着》在欧美风靡一时,结果来到日本,一出版,直接遭遇到滑铁卢,第一版首印的8000册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卖完。

    余华说:日本读者不仅不喜欢我一个人的作品,其他中国作家的作品也一样。

    《活着》的成绩其实还不错,因为中国作家作品在日本的平均发行量只有2000-3000册。

    现当代文学作者里,在日本影响力最大的是鲁迅和老舍。

    鲁迅不必多说,去世的时候太宰治还给他写了《惜别》。

    老舍的作品风靡日本,《四世同堂》《骆驼祥子》曾经以广播剧形式在东京电台广播,祥子、小福子的名字在日本家喻户晓。

    在他二人以后,便很难有中国作家的作品打开日本市场了,所以大部分日本读者对鲁迅以后的中国文学评价是走下坡路。

    “如果不能畅销的话就算是出版了也没有任何意义。”江弦野心勃勃,他还挺看重这次来之不易的出版机会,因为国外很少有出版社会对中国作家感兴趣。

    相较于《棋王》,他想和德间书店沟通出版其他的。

    ——《琉璃月照铜钱街》

    因为刚在《收获》发表不久,《人民文学》读书会对这篇还并未产生关注。

    这部在日本出版的话,销量应该不会太低,毕竟这是畅销全世界的。

    江弦一回酒店就忙活着找到李小林,要她帮忙联系国内,寄一本10月刊《收获》给德间书店。

    在日本出版有两个好处。

    一来,日本出版行业实行的是版税制度,如果销量不错,到手的稿酬不菲。

    二来,这也是宣扬国威、文化输出的好机会。

    “今天的新闻真够热闹。”陈喜儒见他回来,立马分享起了今天的新闻,回到酒店的第一时间他就看了一遍日本各大报纸。

    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日本各路媒体对昨天代表团集体采访的报道,有的媒体心态平和,说话很中听:

    “两国文化相互研究方面还不够,还需要加强,中国作家到日本来,是个促进,会使文化交流、研究有更大的发展。”

    有的就措辞激烈了,毕竟日本右翼媒体很多。

    “这是中国作家贬损日本!”

    右翼一个劲儿的宣称,中国作家这是看不起我们的文化和发展水平,对此强烈的愤怒和谴责。

    其实大部分日本人民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被损了两句么。

    遥想65年的时候,中国作家老舍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

    他一场演讲刚结束,日本作家城山三郎对他说:“听说你是个全才,文章里写了武艺,想必你就是一位武林高手,今天我来领教一下.”

    话没说完,啪,一个左勾拳,朝着当时年事已高的老舍挥去,搞偷袭。

    老舍当时拄着个拐杖,背已经有点驼了,但是不慌不忙,伸手借劲使力,握住对方的手腕,轻轻一拉,城山三郎一个趔趄,几乎跌倒,连呼:“高手!佩服!佩服!”甚至还要拜师学艺,此事一时间在日本传为“美谈”。

    报纸上关于集体采访的事情持续发酵,惹恼了一群右翼日本作家。

    他们群情激奋,义愤填膺,咬碎了后牙槽,向天蝗发誓一定要在中国代表团那儿挣回脸面,要羞辱这群中国作家以作报复!

    根本不去想这事儿的起因。

    分明是右翼先对中国代表团挑衅的,代表团这样的处理已经很给他们脸了。

    这魔怔程度跟体育饭圈有一拼。

    吱哇乱叫喝倒彩骂人竖中指的事全干了,完事还能反过来倒打一耙,指责对方:你这穿搭影响我们家运动员发挥!大翡翠里暗藏摄像头预判出球轨迹!伱趁人之危,我们家运动员体力不支了!

    总结下来一句话:与其反思自己,不如怪罪别人。

    明媚的清晨,江弦跟着代表团一起参观了日本近代文学馆,一共两层,一层是咖啡店和图书室,二层是展室。

    今天馆里举办川端康成的特展,介绍川端康成的生平和作品,还有他作品的翻译和改编。

    川端康成在日本的地位相当于曹雪芹在中国,曾经创作过:

    “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你连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颜色。”

    莫言把川端康成当做他的老师,把他的《雪国》视作自己写作道路上的灯塔。

    余华也把川端康成当作自己的老师,最开始写作的时候一直都在狂热的模仿他,那几年甚至排斥几乎所有别的作家。

    另外,贾平凹、苏童、王小波、王安忆也都受到过他的启发和影响。

    参观完以后,代表团脸上都流露出一抹羡慕之色。

    这座文学馆已经建设的相当完备,日本那些鼎鼎有名的文学家资料悉数被录入其中。

    参观期间,还有很多大人领着小孩子进来,工作人员会让他们填写展览问答,上面是一些答人名书名地名等的题目。

    “这是一种民族自豪感的培养。”巴金说,“这一点,我们现在做的没有日本好,但我们不能永远做的没他们好。”

    巴老的话得到代表团很多人的认同,建设文学馆这件事仿佛众人拾柴,这团火现在是越添越旺。

    江弦是最早去支持巴老搞文学馆的,这件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一早就公开了,作协很多人也知道,此刻这件事又在代表团内提起,剧协里那些不大熟悉江弦的老同志,登时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小同志,能力很强!

    江弦又一次成为代表团里的焦点,戏剧节协会的一帮老同志询问着他关于文学馆的想法,剩下的几名年轻小将顿时忍不住生出几分艳羡。

    大家都是团里的随行人员,都是小字辈,唯独江弦被老同志们这样看重,怎么会不羡慕呢?

    翌日,代表团坐着奔驰车来到早稻田大学,周围都是身着便服的大学生,年轻化的氛围让多日穿梭于政客名流之间的代表团放松很多。

    “早稻田在国内是什么水平?”江弦和陈喜儒打听起来。

    陈喜儒想了想:“大概相当于国内的南大、复旦、同济这种档次,日本最好的学校是东京大学。”

    西园寺听了他们的讨论,主动解释道:“早稻田大学一直都是左翼活动的主要阵地,不过比较特殊的是,三岛由纪夫所成立的盾会,主要成员也来自于早稻田大学。”

    交流笔会在图书馆的会议室里进行,来了不少的日本作家,三三两两和中国代表团的成员们交流聊天。

    “江弦,我想为你介绍一位我的日本作家朋友。”西园寺说。

    他拉过来一个中等个头的斯文小男人,浑身写满了松弛感,给他介绍道:

    “这是村上君。”

    说罢,又给对方介绍:“这位是江弦先生。”

    江弦带着几分好奇,和他握了下手,然后听到西园寺介绍说:“村上君是日本的新人作家,今年的一篇作品入围了芥川奖,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入围了!”

    芥川奖就是芥川龙之介奖,为了纪念写下《罗生门》的芥川龙之介所创办,和“直木奖”并列为最为人所熟知的日本文学奖项,都只发给新人作家,区别是一个是纯文学,一个是通俗文学。

    “第二次入围?”

    江弦一琢磨,入围两次都没拿奖,这不就是陪跑两回?

    “村上的全名是?”

    村上回答了一下,江弦朦朦胧胧听到四个字

    ——村上春树。

    他上下打量一眼,果然眼熟,再加上这种陪跑体质,绝对是那位陪跑王无疑了。

    村上他爹是个日jun,但是村上是左翼,他对自己的家世感到极度痛苦,多次在公共场合给中国道歉,他还不吃中餐,因为他认为自己不配吃中国人民的劳动成果,一辈子没生孩子,因为不允许自己这样带有罪恶的血脉流传下去。

    村上春树不善言辞,西园寺为避免冷场,插嘴进来。

    “江弦,村上在涩谷有一家小酒吧,有机会我们可以去喝两杯。”

    “非常欢迎。”村上挤出一丝笑容。

    江弦想起村上英文很好,干脆直接用英文和他交流。

    “酒吧叫什么名字?”

    村上春树愣了下,马上用英语回答说:“叫彼得猫,是我养的一只猫的名字。”

    “在哪里?我有空去。”

    村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他,“如果找不到,可以打电话给我。”

    西园寺听着他俩用英文流畅交流,对这俩人的英文水平都吃了一惊。

    他完全插不进嘴,他能负责中日交流是因为在中国生活过,加上懂一些中文,以及对中国文化感兴趣。

    还翻译及时从中转日切换成了英转日。

    简单和村上春树打了个照面,西园寺道:“村上不喜欢参加社交活动,不过他很喜欢中国文学,尤其崇拜鲁迅先生。”

    村上春树说过,自己很多文章都有鲁迅的影子,包括大名鼎鼎的《1Q84》,和阿Q充满关联。

    正说着,旁边传来一阵笑声。

    也不知道一个小鬼子在万方身边很大声说了什么,惹得周围许多日本作家都笑。

    陈喜儒也在附近,江弦问了下事情原委。

    他咬牙切齿的解释,“这个小鬼子刚才发现万方同志没读过一位俄国作家的作品,就说中国人读的书太少,连他们说的那位作家都不认识,难怪写不出好作品。”

    “八嘎。”西园寺听了很生气,劝说道:“不必理会他们这些右翼的混蛋。”

    江弦呵呵一笑,“没事、没事,我们中国人向来宽宏大量。”

    交流笔会进入尾声。

    中日双方作家围着会议室桌子坐下,轮番致辞发言。

    刚才那个小日本也在其中,他站起身说了一通,中间夹带私货,暗戳戳的骂:中国作家的阅读量少,对文学的见识太浅薄,没有日本作家丰富。

    代表团这边听了都有些生气。

    万方则自责的低下了头。

    她还真以为是友好交流,一脸诚挚的跟人家交心,哪知道这些日本人套路这么深,太不友好了,居然拿她来打中国的脸。

    很快轮到江弦发言,他站起身,环视一眼对面的日本作家们,语气淡然。

    “我最近在看俄国作家库斯卡娅的书,觉得深受启发,你们看过吗?”

    桌对面七成的日本作家都点头。

    “可这作家是我瞎编的。”江弦干脆利落的直接坐下。

    静。

    满桌沉默。

    沉默到震耳欲聋。

    中方代表团一干人齐齐低头,捂着嘴,生怕会忍不住笑出声。

    冰心无所谓,大方的笑了几声。

    而刚才点头的小鬼子们脸上这会儿就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得。

    尤其犯贱那货,脖子都憋红了,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也是刚才的点头者之一,点的还特别用力,幅度特大。

    八嘎,狡猾的中国人!

    李小林小声的冲江弦喊了句漂亮。

    他这干净利落的一巴掌扇的可太解气了!

    你们日本作家歧视我们阅读积累少?是啊,你们倒是多,随便编一个你们都听说过,这可真让我们自愧不如呐。

    “哈哈哈哈。”

    巴金身子后仰,拍了拍手,“贵方不要在意,我们继续。”

    村上春树也翘起嘴角,“做得好!”

    他一向看不惯日本文艺圈的氛围,所以后来干脆把自己作品转移到了全球。

    代表团在傍晚时分回到新大谷饭店的酒店。

    江弦写了个澡,趴在桌上赶了会儿稿子,陈喜儒习以为常,知道江弦一有空就抓紧时间写作,也不打扰,就在酒店里和其他人的房间里逛逛。

    《许三观卖血记》一共十七万八千字,手稿纸张参差不齐。

    江弦带的人文社500字大稿纸早就用光了,后面是人民文学240字稿纸,以及上海人民出版社的320字稿纸,三种稿纸混着来用。

    他正给这篇收着尾,房间里电话被拨通,江弦接起来,酒店前台用中文给他讲说有人拜访。

    江弦感到疑惑,跟团长巴金说了一声,随后在陈喜儒陪同下去到酒店一楼大厅。

    等在这里的是在《人民文学》读书会里认识的德间书店编辑,以及一位梳油头、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见到江弦,他主动自我介绍。

    “您好,我叫东野信夫,供职于德间书店,今天特别过来探望一下江弦先生。”

    东野信夫会说中文,不过不太标准,带着一股浓浓的日本腔。

    江弦大概知道他们的来意,也就不绕什么弯弯道道,开门见山,“代表团事务繁忙,有事情还请直接说明吧。”

    东野信夫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上下打量着江弦,为他的年轻震撼不已。

    他此来自然是为了出版之事,于德间书店供职的他已经读过了《琉璃月照铜钱街》这篇,从故事构思到结构,一切设计堪称精妙绝伦!

    在东野信夫看来,故事的主人公不仅是一个超绝于凡俗的艺术家“李兰德”,同样有“我”。

    “我”代表着凡人,“李兰德”代表着高高在上的天神,来自凡人对天神的触碰,使得这篇变得神圣。

    阅读过这篇以后,他惊为天人,与社长德间康快协商以后,前来拜访江弦。

    “我们社长德间康快一向非常支持与中国文艺界的合作,今年我们正筹划与北影厂合拍一部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说着,东野信夫取出《收获》10月刊,放在桌上,翻开《铜钱街》那一页赞叹道:“这样一篇优秀的作品,如果出版,必将在日本的文化界掀起巨大轰动。”

    江弦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东野信夫说道:“我们愿意承担下《琉璃月照铜钱街》在日本的出版,我们德间书店实力雄厚,在日本也能够排得上名号,您的这部作品如果交给我们发行,凭借我们的影响力,销量一定不会低。”

    江弦等的就是这句,对于和德间书店的合作,他并不抗拒。

    德间书店本身是足以排入日本前十的出版商。

    德间书店的社长德间康快还是一名和平主义者,s2赛季因为反战曾被右翼打断过牙齿。

    他基本上没怎么犹豫,先表露出愿意接触的态度,“我的这篇译制该如何完成?”

    “我们有优秀的翻译人员。”东野信夫说,一篇的引进,译文水平非常关键,中国文学作品在日本打不开局面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译文水平不够高。

    江弦不懂日语,自然也没办法评判译文水平,不过他对《铜钱街》这部的内核很有信心。

    并且日本实行的是版税制度,作品风险由作家和出版社共同承担,在此基础上,他相信德间书店不会敷衍了事玩砸了。

    双方马上商议到稿酬问题上。

    东野信夫表示,德间书店愿意开出3%的版税。

    江弦皱眉。

    这给出的也太低了!

    日本的版税率一般在3%至10%之间,高低一般取决于作品性质、作者名望、市场需求等因素。

    还有一个潜规则,发行数突破50万部之后,版税率就会发生变化,会提升到15%。

    江弦这样的中国作家,确实在日本没什么名气,算是初来乍到,但只给他拿最低的3%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版税代表着他也要承担风险,版税给的这么低,如果印量少没有重印那基本就是白玩。

    “你们给出的价格太低了。”

    江弦摇了摇头,并不满意。

    版税率、书的价格和印刷数相乘,得出的数字就是作家的版税。

    日本图书的价格一般在2000日元,按照3%的比例,每卖出一本江弦将得到大概60日元,起印量如果是1000,那么拿到手是六万日元。

    在东京,打个车起步价都要一万日元。

    东野信夫确实很欣赏江弦的作品,但这里是日本,资本主义社会,不谈欣赏只谈生意。

    “江弦先生,我们出版社也要承担出版的风险,我们在出书前会做大量的市场调查,精算并控制印刷数,但是在日本还很少有中国作家出版作品,我们也要考虑企业的风险。”

    “有风险那也是我和你们共同承担。”江弦并不松口。

    无奸不商,东野信夫自然还有往上抬价的空间,只是想尽量的从江弦这里得到一个低价。

    “您渴望的版税是?”

    “10%。”江弦直接就是狮子大开口。

    砍价这一套日本人还得跟中国人学,他直接拉到最高,给自己留足往下砍的空间。

    东野信夫沉默住了,江弦要的这个版税是一定不会给他的,这是日本名家作者的稿酬标准。

    在日本,作家的地位极其森严,和中国不一样,日本的文学期刊都是约稿,一般不会接受新人作者投稿,新人作者想投稿必须先在文学界出道,出道的方法就是拿到新人奖。

    所以哪怕涨1%的版税,都要经过漫长而仔细的商谈。

    “我们先回去想想”东野信夫起身告辞。

    江弦也没多说什么,回到房间,花费两天,终于完成了《许三观卖血记》的创作。

    而他在交流笔会上那干净利落的一“巴掌”,也迅速在日本文化界内传开。

    这天的傍晚,江弦又接到酒店前台电话,说有人来拜访。

    本以为是德间书店想通了,江弦拉着陈喜儒下到一楼,才发现是另一拨人。

    是个中年男人,脑袋顶个地中海一样的“月代头”,一见到江弦就嘻嘻哈哈的自我介绍自己叫小田雅树。

    “江弦先生,我们想和您谈谈《琉璃月照铜钱街》在日本的出版事宜。”

    江弦愣了愣,看了小田一眼,“你们也是德间书店的?”

    “德间书店?不不不。”

    小田眼中藏着一抹狡黠之色。

    “我们来自扶桑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