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这孙子?”

    陈皑鸽听江弦讲了他要找那人的名字,乐了。

    张艺谋?

    他当然是认识他的。

    他还跟别人一块“霸零”过他呢!

    张艺谋年纪大,当过农民当过工人,又是大西北来的,家里成分又不好。北电是个啥地方?那是田壮壮、陈皑鸽、胡玫、李少红这些个根红苗正二代扎堆儿的地方。

    凑一块儿,自然都不太能看得起他,讥讽、嘲笑.害,那些个糟烂事儿上学经历过的都懂。

    江湖传闻,张艺谋上北电前没看过外国片,第一次在学校看了,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在宿舍里和同学谈论,后来陈皑鸽和田壮壮一从他面前路过就阴阳怪气一句“刘姥姥进大观园了”。

    这也就难怪人老谋子对这帮校友没啥感情,后来聚会都不乐得去。

    不去那都给你们面子了,就这还有啥好聚的?回忆回忆当初你们怎么欺负我?

    “这小子学习特用功。”陈皑鸽领着江弦往张艺谋宿舍去。

    为了相机能卖三个月血,有了机会学习那能不拼么?

    张艺谋在北电的日子那就俩字:奋斗。

    笔记做得最多最详细,买不起摄影书就生抄20万字,每次考试各项成绩都最好。

    陈凯歌说,他也是在摄影展上看到他的作品,觉得此人不是等闲之辈,心里这才生出几分敬意,觉得能和他交上一交。

    两人此后几十年,也始终是这样忽冷忽热的关系,亲的时候能睡一张炕上,恨的时候说起那人名字那都叫个咬牙切齿。

    说话间,到了宿舍门口,江弦往里扫了一眼,立马瞧着了小谋子。

    干净利落的寸头,一张格外老成的长脸,眼袋有些深,皱纹也有些深,略显腼腆,憨厚朴实的十分青涩,生了个眼袋大法令深刻的奇相,有这种苍劲特点的大多在艺术领域有所建树。

    “张艺谋,我哥们找你!”

    陈皑鸽咋咋呼呼喊了一声。

    江弦听得皱眉。

    你还跟我称兄道弟上了?

    没大没小,乱了辈分。

    你爹陈怀恺是曹禺的学生,我也是曹禺的学生。

    按理说,你应该喊我一声叔父,我应该喊你一声侄儿。

    张艺谋被陈皑鸽一喊,心里莫名其妙的,趿拉着拖鞋过来,听陈皑鸽介绍了一嘴江弦身份,双眼立刻放光。

    “江作家!”

    “别那么见外,喊我小江就好。”

    “小江同志好!”

    张艺谋不善言辞,两只大手紧张的抓了把裤子,和江弦握了握手。

    “我看过你的摄影作品,拍的挺不错,有没有兴趣跟着我拍点东西?”

    “啥玩意?”

    张艺谋一听立马激动,使劲握着江弦的手不放,掌心都是厚厚的老茧。

    “太有兴趣了!我们拍什么?”

    陈皑鸽一听不乐意了,“江兄,拍东西怎么能不叫我呢?你别看我是导演系的,从摄像到编剧我没一个不会啊!”

    他确实会编剧,而且是莫名自信那种,《荆轲刺亲王》就是他写的,一群神级演员硬生生演了部大烂片出来。

    拍《霸王别姬》之前,编剧芦苇看了一遍他拍的戏,当即得出结论:剧本一下都不能让这孙子碰。

    江弦轻轻扒拉开陈皑鸽的手,“你看,又急!”

    “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

    “我这边是打算拍一个纪录片,是经影协、作协等文化主管部门共同批准成立的剧组,目前缺少摄影、灯光、录音这些个技术人员.”

    江弦简单一讲,张艺谋就很有兴趣,正所谓“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他虽然喜欢摄影,但每一卷胶卷那都是不小的开支。

    为了节省胶卷,每一次取景都得精益求精,挎着照相机,四处构图,找角度、等光线,这才能战战兢兢的按下一次快门。

    如今有人来喊他去拍东西,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儿砸脑袋上了,他可太愿意了。

    张艺谋蠢蠢欲动,不过又有些为难:“校领导能批准么?”

    “这些问题我们会处理,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答应,这摄影您就交给我!”

    “那行,这事儿咱就这么定下来了,还有个事儿要跟你说清楚,你们学生马上准备放寒假了,我们等着开机,听你说话像外地的,过年你肯定不能回去。”

    “那我住哪儿啊?”

    张艺谋发了愁,假期期间学校是不让他住的。

    陈皑鸽立马拍了胸脯,“你就住我们家,我媳妇出国了。”

    他已经和孙加林结婚了,可惜刚完婚,对方就考去了加拿大留学。

    去了外面,见识了资本主义社会,心也就野了,加上夫妻俩隔着海岸,根本见不着面,长此以往,那还有个屁的感情,后来就离了,这是吟诗小王子的第一段婚姻,以失败告终。

    把张艺谋定下来,又让张艺谋帮他推荐几个人选。

    张艺谋又给他推荐了他室友顾长卫,其掌镜过《红高粱》《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

    陈皑鸽也很殷勤,帮忙点出个侯咏、吕乐。

    前者掌镜《一个都不能少》。

    后者掌镜《X山大地震》、《一九X二》。

    看似是推荐,实则人选都在江弦写的名单上头。

    一会工夫,自80年代以来,华语电影的顶级摄影师半数都被江弦尽数纳入囊中。

    编导这方面的人才也少不了。

    “我来啊,江兄,你就交给我!”

    陈皑鸽自告奋勇。

    江弦说,“你来我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得再给我介绍个人,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位叫张建亚的。”

    听话听音儿,陈皑鸽虽然听着江弦是答应他了,不过总觉着他像个赠品似得,人家相中的完全是别人。

    “张建亚?那孙子学好莱坞学的最像了,找他干嘛?”

    在这年头,好莱坞是个贬义词。

    陈皑鸽想半天也想不通江弦为啥会找他。

    张建亚也是他们导演系的,江弦很快就见着这家伙。

    他发际线特高,长得只能说是板正,真要说看着顺眼的程度,江弦觉着还不如葛尤,葛尤人是鬼鬼祟祟了点儿,不过看着特讨人喜欢。

    就这水平,怎么撩上张瑜的?

    就是那个《庐山恋》的张瑜,汪嘉伟去找张瑜的时候,张瑜正和张建亚打的火热,后来她也确实嫁给了张建亚,再后来就出国,然后把他一脚踹了。

    “您好、您好。”张建亚听了江弦的名字,特别激动,“您的小说我都看,我买了好几本。”

    “坐下说。”

    江弦递给他一根儿万宝路,“想当导演么?”

    张建亚腾一下就立起来了,两眼放光,“我太想了!”

    张建亚也是第五代里的名导了,曾经执导:《三毛从军记》

    潘子演的那个《绝境逢生》

    徐峥演的那个《爱情呼叫转移》

    既然决定找他编导,江弦就和他多聊了一会儿,让张建亚去查外国纪录片的资料,提前想想这个人物纪录片怎么拍。

    回到北影厂,江弦请江怀延帮忙,替他联系北电的校领导给他调人。

    花了几天时间把手续办好,江弦把他这群兵聚一块儿,领去全聚德搓上一顿。

    编导是张建亚、陈皑鸽,摄像交给张艺谋、顾长卫、侯咏、吕乐四大金刚,同时还负责灯光、录音、美工。

    江弦扫了一眼。

    这帮后世的老家伙,如今一个个眼神中透露着清澈的愚蠢。

    “喜欢吃啥就点啥。”他把菜单递过去,开始笼络人心。

    一桌人一个个都还挺拘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菜单往手里传了一遍,都不好意思点。

    “江弦同志,还是您点吧。”张艺谋腼腆的把菜单递回去。

    要是国营饭店,服务员早撸袖子准备骂人了,耽误半天事儿最后说不点。

    亏得是全聚德服务态度好,服务员也不催促。

    “这样吧。”江弦接过菜单,看向身旁,利利索索道:“油爆鸭丁、软炸大虾、鲜蘑油菜、香菇笋片.”

    他噼里啪啦一点就是十几个菜,豪爽程度惊掉一桌人的下巴。

    江弦现在就是顿顿吃全聚德他也吃得起,这一张菜单的东西全点上一遍,加起来超不过50块钱。

    当然了,他不是冤大头,点这么多菜,自然是要镇一镇这帮人。

    俗话说得好,想要当人家的老大,得先学会选准时候买单。

    这么一顿饭,正是他笼络人心的好机会。

    “都能喝酒不?”他问。

    “太能了!”

    把酒倒上,推杯换盏,江弦捡着一群人最熟悉的电影领域一聊,气氛霎时间变得融洽。

    “江弦同志,没想到您这么懂电影啊?!”侯咏吃了一惊。

    陈皑鸽说,“江兄可是《电影创作》的副主编,放北影厂里那是文学部副主任那一级别的,天天琢磨,肯定比你懂电影。”

    “行了、行了。”

    江弦笑笑,抽了口烟,语气淡然,“别喊我江弦同志了,以后既然都一个剧组的,都是自己人,老是江弦同志、江弦同志的多见外啊,你们都比我年纪大一点,喊我小江就行。”

    “那哪行?有失体面!”

    他大侄儿陈皑鸽一个劲儿的摆手,“这样吧,以后就喊头儿。”

    其他人眼前一亮。

    “头儿?”

    “哎,这个好!”

    “成,您是我们的头儿,就该喊头儿!”

    江弦嘴上推辞着说不要,身体倒很诚实的爽了一下。

    算是没白带陈皑鸽这小子玩儿,大侄子很有当狗腿子的觉悟。

    等吃喝了个差不多,聊起事情,江弦把拍摄项目给几人详细的讲了一遍。

    这会儿国内没有纪录片的概念,只有极少数的电视台专题片,所以就连一群学电影的,都有些迷迷糊糊。

    不过听江弦大概一讲,众人都是一阵兴奋。

    新的记录方式!

    在80年代初,冲破既有的意识形态框架、寻求非主流的声音,展现个性、标新立异,是这时期年轻人的共同愿景。

    无论是“星星画展”还是芒克和北岛创办的《今天》杂志,这种愿景在一个不小的圈子内已经蔚然成风。

    处于同一个环境的大风气影响之下,影像方面自然也是蠢蠢欲动。

    这种先锋拍摄艺术活动,正是他们心中的向往!

    “头儿,我这些天查了查资料.”

    张建亚给大家分享,纪录片这个概念在国外诞生都很晚,这个词是一个英国人格里尔逊提出来的,不过他没给确切的概念,所以真正的纪录片是什么,众说纷纭。

    江弦直接给他明确了拍摄内容,“一集拍一个作家,这一集就来介绍这个人物。”

    一伙人探讨起具体的拍摄,都是年轻人,想法那叫个天马行空。

    “直接对他们的日常生活进行调查,跟踪拍摄。”

    “不行、不行,光这么拍,没有故事,观众们看完脑袋都是糊的,讲一个人物,怎么能少掉他的过往?”

    张艺谋提出他的主意,他觉得不应该只记录生活,还应该去他们曾经居住、生活、战斗过的地方拍摄,从旁人的口中再去记录下更多的痕迹。

    “这倒是个很大胆的想法。”

    他这话启发到了江弦,他原本的主意就只是跟拍生活夹杂些采访,给王扶林说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他和王扶林几乎把所有的预算都算在了胶卷上,因为第一部纪录片《流浪京城》就是这么拍的。

    如今想来,这计划确实有点儿单纯,这么拍出来,那只叫个录像,没太大的拍摄价值。

    一帮人七嘴八舌的,大概讨论出个拍摄的雏形。

    张建亚这时候才想到,“头儿,咱们第一集拍哪个作家?”

    “是啊,还是应该针对拍摄对象设计方案。”

    江弦沉吟片刻,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茅盾。”

    作为“中国文学”纪录片的第一集,不拍茅盾老爷子,那真是说不过去。

    一桌人同时吓了一跳。

    “他老人家.能给咱拍么?”

    “那是我负责的事儿,你们去想怎么拍就行了。”江弦拍了拍张建亚的肩膀。

    他对他寄予厚望。

    找这小子,就是因为他先锋,80年代末就玩起后现代主义拍摄、超现实主义电影了。

    他拍的《三毛从军记》也是把真纪录片与卡通段落拼接,玩真假于股掌之间。

    (本章完)